周岩森:草色可亲——纪念父亲周熠去世十周年

2017年08月26日00:00

来源:南阳日报

   一

   今年8月23日,是父亲去世十周年的日子。母亲年初就交代:“到时候,你们姊妹几个回去一趟,缅怀缅怀”。7月中旬,父亲原来所在单位南阳日报的几位同事电话我,说他们也都记着这个日子,届时要去坟上凭吊。

   8月22日,先从郑州回到南阳,住了一日,和母亲排了半天话。第二天一大早,往老家赶。

   父亲埋在老家的祖坟园里,其实,这儿埋下的是他的一捧骨灰。

   十年前,当我在殡仪馆捡拾他那被锻造的如金属般脆响的还泛着温热的骨灰时,我的心是如何的灼痛,简直要一同焚烧掉!在那一小簸箕长短不一、琐琐屑屑的灰渣中,我搜到两枚别针形状的钢环,那是几年前心脏搭桥手术时扭在他胸骨上的固定物,平时只在父亲的X光相片中,影影绰绰地看到过,此刻,在灰白的骨渣中,显得格外凝聚、闪耀。我想,别的就放手吧,我要留下这两枚“别针”,就偷偷装进了衣兜,回家后找个角落藏起来,但后来,搬过几次家,终于找不到了:和父亲有型的联系,彻底断掉。企图通过这两枚固化的载体,牵住父亲,虽然是钢的,到底还是飘若游丝,阻止不了父亲滑向无边的虚空和暗夜。

   二

   老家在邓州市龙堰乡大周营村。汉水的支流有白河,白河的支流有湍河,湍河的支流有刁河,刁河就从大周营旁边经过,祖坟就在河堤的外边。

   父亲去世后,我的两个伯伯及姑姑在短短的几年中都先后凋零。姊妹四个全部驾鹤西去。

   我站在河堤上,在蒸腾的暑热中眺望。蓝天下,大地一片寂静,一派生机,堤内是碧绿的花生,堤外是茁壮的玉米。小时候,堤内是清澈畅流的河水和细软的白沙,如今全成了庄稼地,望去像绿色的海。

   祖坟本来在堤外的玉米地里,前几年一条呼啸而来的高速,代替消逝的河流,流进田野,紧挨我家坟地而过。祖坟所在的这端便规划成了防护林。如今,防护林已郁郁葱葱,葳蕤壮观,仿佛田野之上升起的一座绿岛。父亲和他的哥哥们以及周家祖先们,躺在苍翠的环抱中,8月的阳光依然毒辣,透过树荫倾泻到坟头,像来自天国的眼睛和问候。

   放鞭炮、烧纸钱、磕头,我带着弟弟妹妹。父亲的老同事崔姨、王叔、谭姨则带来了菊花,崔姨读了一首写给父亲的诗,烧了一张十年前纪念父亲的副刊专号。这首诗是南阳日报王未十年前写下的:

   在红尘草色里/有一棵叫做周熠的草/在被命名为《南阳日报》的/这块绿地上/生长了二十五年

   无 论是在水之湄/或是杏儿黄熟时/ 或是在夏雨里引发雪思 /这棵草都临风摇曳 生机盎然 / 盎然成南阳盆地的一爿风景

   而今/ 这棵草枯萎了 /枯萎成一抔黄土/ 一缕青烟/ 只有那青青的草色/ 依然葱茏如茵 翠绿如玉 /在心头熠熠闪光

   在缭绕的青烟和炸响的鞭炮碎屑中,听着崔姨在啜泣声中朗读的诗句,十年前那种淋漓奔涌的泪水没有了,可是心的滞涩和酸痛,依然像脚下的黄土一样绵延、广大。

   三

   父亲去世的前一年,即2006年6月,他出版了最后一部书《红尘草色》,王未叔诗歌中的《水之湄》、《杏儿黄熟时》、《夏雨雪思》等,都是父亲的书名。小说、诗歌、散文,都有。对于父亲的创作,过去我没有怎么留意,他在我心里,只是父亲,作家的角色则是忽略不计的。而我在父亲的心中,大约也只是女儿,所以,先前的作品他没有给过我,也几乎没有提起过。这最末的一本,是他在郑州治病期间出版的,在我家里放了一部分书,我才得以拥有和观察。

   是一本散文随笔。为什么以草来命名?那段煎熬的日子,我们交流过这个问题,现在想来,是他觉得自己连同他的作品就是来自大地、到处都有的人间凡草吧?看他在序里说,“说近追远,思亲怀友,知人论文,凭山濯水,拙笔成文,可谓紫陌红尘拂面来,独抒性灵见真情,故而题名红尘草色”,可能就是这个意思吧。

   鲁迅先生曾说:“生命的泥委弃在地面上,不生乔木,只生野草,这是我的罪过。 野草,根本不深,花叶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夺取它的生存。” 父亲是喜欢鲁迅先生的,这野草的意象一定曾深入他的灵魂。细想来,父亲的一生,也真的是一株野草的历程。

   四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野草虽然普通,不像乔木那样高大,可以做栋梁,不像灌木那么凑集,可以挡风,但它自有顽强的生命力,在贫瘠荒凉的环境中奋发搏击,成就一道独特的风景。

   家贫。那是真的贫,赤贫。奶奶50多岁就去世了,爷爷土里刨食,拉扯三个儿子。靠政府救济和爷爷身体弯成一张弓的打拼,大伯、二伯、父亲都让上学了,由于他们资质聪慧,加上穷人孩子早当家,学习成绩都很优秀。时代助推了他们,也扼制了他们。考大学时,因为舅爷(父亲的小舅舅)被劳改过,大伯及父亲的档案里都被塞入“社会关系复杂,不宜录取”的断语,导致考分很高的大伯勉强上个大专数学系;父亲则被南阳农校录取。他没有去,想第二年再考。可是,没有机会了,第二年就是文化大革命。

   代课老师、临时工,父亲就这样游荡着。文化大革命风起云涌,20出头的父亲热血澎湃,好像也闹了一阵子革命。1976年以后,父亲在邓县供销社稳定下来,主要是写材料。由于材料写的好,又被抽到县委。写材料之余,开始搞创作。第一篇小说《大治之春》就引起了省里关注,发在《奔流》上,从此一发不可收,父亲的创作力、生命力都进入空前高涨时期,生命之水如滔滔江河奔腾向前。

   1982年左右,《南阳日报》复刊,当时在小说上已小有名气的父亲被调入报社参与副刊的创办。从此以后,他就在南阳日报这片园地里躬耕陇亩,至死方休。

   也许是基因传承,父亲兄弟三个都对写作充满热爱。大伯、二伯都出过书,大伯还是书法家,在当地,说起周家三兄弟,大家都是很称赞、服气的。但是钟情文学,也极大地透支了他们的健康。父亲的写作都是在业余时间,主要是夜间及节假日,一坐一整天。我小学5年级时从外婆家转到县城,跟着父亲,见证了他文学生涯的最初阶段。他有时候引吭高歌,有时候吹着口哨,朝气蓬勃的。夜晚,我要上床睡觉了,还见他坐在南窗下,或凝神沉思,或喃喃地遣词造句或伏案疾书,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休息的,只记得第二天早上他眼睛肿着叫我起床。

   五

   算起来,我和父亲真正相处的时间并不很长,大概只有短短的两年。1982年他去南阳日报的时候,我刚上初二,没有随他过去,自己留在邓县上学。母亲、弟弟、妹妹此刻都不在一起,一家人四五个地方。

   虽然不在身边,父亲的关怀却从没有中断。他主要是写信,鼓励、鞭策我的学习,教我做人的道理,父亲像园丁,他通过书信给我这棵幼苗浇水施肥,剪枝灭虫。常常,一封信读的我眼泪鼻涕一大把。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在孤独无依又倍加呵护中慢慢成长。

   大学、工作,和父亲相处的时间就更是少的可怜。父亲依然忙着,成了单位的领导,事务繁重,依旧从事着文学,但从来没有听他说过累,总是笑呵呵的。直到他开始生病,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才多起来。

   在病中,父亲开始了与命运的再次搏击。

   2003年,非典肆虐中国。父亲的健康状况发生转折,此前,吃铁都化(父亲自己说的)的身体突然坍塌了,先是心血管堵塞95%,如果不做手术时刻有生命危险,去北京,依托大新叔,在非常时期做了心脏搭桥手术,这个手术很成功。但是,像父亲当初的创作一样,一发而不可收拾,此后,各种意外、疾病纷至沓来:2005年春节父亲被朋友的汽车压伤了左脚,卧床几个月,6月份查出食道癌,做手术,因为贪图找熟人,在省会一家胸科医院做的手术,手术破坏了父亲的声带,以后他再没有大声说过话(这是我永远的痛)。因为医院不是专业对口的,术后的化疗什么都没有配套上,父亲回家三个月后,癌细胞就转移到肝脏。放疗、化疗,折腾近一年,没有效果,孤注一掷,2006年11月去上海做第三次大手术。手术也很失败,还是找的名医,手术当晚却出现了大出血......实在是写不下去了......这些草菅人命的医院、医生!

   都是开膛破肚的大手术,身体、精神的痛楚无与伦比,但父亲都顽强地接受了,遭受一次又一次的打击,依然想活下去,干点事情。他有一次和我说,只要身体好好的,扫大街他都会高兴。

   2007年的春节,是父亲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春节。像往年一样,他写了各个门上的对联、门芯儿。我记得有一间的房门上写的是,“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清新古朴的意境、潇洒流畅的行书,一点也看不出是行将槁木的人写的。他死后,家里再没有贴过对联了。

   2007年8月23日,父亲在医院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知道,生命的通道已经关闭,没有活的希望了,不想再拖下去,趁着暑假,孩子们都在,一切方便打理。夜里12点多,他从五楼跳下去了。

   六

   对于父亲,我所不能释怀的,是他坎坷的人生之路以及对世界的留恋、对人的温情着意。

   父亲是一个有情的人。对家人,无微不至。我上高中的时候,除了写信,他有时间就回邓县,晚上送我去上晚自习,骑着自行车,让我坐在后座上,一路说说笑笑,讲很多道理;我上大学期间,他几次过去探望,有一次带我去了一趟少林寺,晚上送我回宿舍后,他又匆匆忙忙赶回南阳;开学临走的时候,我的行李总是他来收拾,在纸箱的外边要再捆扎好多道绳子,还要留出一个手柄,便于提携。在生命的最后,他还带着6岁的外孙女去看白河蓄水,看河边树上猩红的果子,回来后给我说他们在河边放了一根草棍儿,看看明天的河水能不能淹没。

   食道癌手术后,父亲失声,他和我的联系主要靠短信。他给我发了大量关怀、鼓励、叮嘱的短信,诉说痛苦倒是很少。他依然当我是个孩子,需要呵护。他去世后,这些短信让我无法面对,后来我全删掉了。

   当年,鲁迅先生对文学青年的栽培不遗余力,甚至为他们出生活费、找工作,为他们抄稿子、做校对。父亲对文学青年的关怀虽然达不到这种程度,但也相当深切。南阳是个盆地,自古就有耕读传家的情结,爱好读书写作者甚众,父亲就以《南阳日报》白河副刊为基地,培养出一批批文学青年。我所知道的就有诗人余向东(汗漫)、杜思高,散文家苏菡玲,评论家段舒航等,他们都至为怀念父亲。作家周江峰回忆第一次去父亲办公室投稿时的情景:“周老师站了起来,搬过来一张小方凳,非常温和地对我说:‘坐吧!’然后就问我叫什么,哪里人,有何事。当我说明来意后,周老师就从桌斗里拿出两个本子,我一看,正是我的那两个语录皮本——一个红皮,一个蓝皮。于是,一堂文学指导课就开始了……”

   作家陈立红为父亲设立了一个“作家周熠研究”博客,他在纪念父亲去世十周年的文章中说:“周熠老师用极端的方式走了之后,我一直不太理解他的决绝。因为想象他最后的样子,我就很心痛。其实,周熠老师早把生死看得很透,他在《生死之间》和《人生何所似》等多篇散文随笔中,对生死、人生、灵魂的意义进行了精妙的阐发。

   “作为南阳作家群的重要作家,周熠老师走后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办理:文集的整理与出版,传记的研究与撰写,作品的研究与传播等等。

   “我认为,最好的纪念还是整理出版《周熠全集》。”

   可见文学青年对他的眷眷热爱。

   七

   人生就是一场修炼,灾难、不幸,对于强者来说更像是磨刀石,只会让其愈加锐利、芳香。回味父亲的一生,在伤痛中,我感到些许欣慰:父亲是生活的强者。出身贫寒,本来是刁河岸边的一株小草,可是不屈服、不懈怠、不冷漠,奋斗、拼搏,一棵草推动另一棵草,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自我发展的同时,关怀成就他人,在社会中扎根,在人心上扎根,蔚然出一片绿色。就像海明威说的,你可以消灭我,但你无法打败我,这是硬汉们的共同特征。

   过去我总是悲伤、痛苦、遗憾、后悔,这个十年来到之际,我想和这些不良情绪来个了断,开始自己新的生活。

   八

   父亲来自田野,又回归田野,在他小时候经常玩耍的河边歇息,也是一个理想的归宿吧。虽然没有了河水的溅溅,但取而代之的高速公路,不正在形成一条新的河流么?奔驰的汽车像浪花,载着各种信息、货物奔向远方。

   刁河将周营和长江连接起来,高速将故乡和远方连起来。遥望怀抱父亲的那片绿色,我们驱车上了高速。

   再见,父亲!我会再回来看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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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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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后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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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后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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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中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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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旁的河堤,右边的树林就是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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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最后一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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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南阳日报纪念父亲专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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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工作时父亲为我做的通讯录

编辑:首席编辑娄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