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汪曾祺先生

2017年09月13日00:00

来源:大河网-河南日报

  □曲令敏

  今年6月23日,汪曾祺先生的女儿汪朝女士打电话过来,询问汪先生给我写的序言手稿是不是还在。她说,高邮汪曾祺纪念馆落成了,正在搜集先生的遗墨。

  汪朝在电话里告诉我,他们三兄妹决定将汪先生的故居清理一下,把先生的手稿旧物全数捐赠给纪念馆。汪先生位于北京虎坊桥附近的故居,原是科技日报社分配给职工汪朗的住房,汪朗为了照顾年迈的双亲,就与两位老人所居住的蒲黄榆12楼的旧宅对换,没想到汪先生最后的生命气息,就留在了这套普通的单元房里。汪先生去世后,住房并不宽敞的三兄妹,将旧居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连一张纸、一支笔都没有挪过地方,就这样让光阴停驻了20余年,为全国乃至世界各地的汪迷留存一个寻踪觅迹的地场儿。书架、画案、茶几、桌椅,连杯子都静静地待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让人觉得汪先生还在屋里,喊一声就会出来……

  可惜我没有先生的序言,因为先生没来得及写。

  1993年,为了给小报约稿,我得以与汪先生相识。粗心又毛糙的我,在先生面前出过很多洋相,终因师母施松卿先生的认可,才得到先生的接纳,先后将《公治长》《水蛇腰》等五六篇短篇小说赐我首发,还为《平顶山日报》副刊题写了“落凫”刊名。地市级小报,不能抄国家级大报刊,我以实禀告,先生的每篇稿子都是等小报副刊发过之后再给名头大的杂志,这让我非常感动。

  在之后几年的交往中,我与汪先生情谊渐深。难以免俗,曾求他为我的第二本书《消逝的田园》写序,为此打印了十几篇文章送去,先生答应写,不料身体不佳,疝气犯了,写序的事就被耽搁下来。其间施先生曾打电话给我,说我送的文章不知道放哪儿找不着了,先生让再寄一份过去。我当时想,肯定是老先生看不上那些“豆腐干儿”吧。不久又去北京,就转请张中行先生写了序。还有一个原因,也是我与汪先生的投缘处——不想麻烦别人。先生正病着,我怎能再劳烦老人家?私下盘算,等先生病好了,再出书请他写也不迟。

  世间许多事是等不得的。我最后一次去看望汪先生是1996年中秋节,施先生已经病倒在床。我深知汪先生时间宝贵,去先生家只能一年一次。记得那个下午我是带着4岁的孩子一起去的,先生很高兴,又是拿苹果又是递香蕉,还让孩子坐在腿上,就像爷爷一样亲。他笑说:“令敏,这孩子长得太像你了,怪不得你总是说他。”不曾料到,那次一别,竟成永诀……

  哎,我为什么没有带个相机呢?

  回想前尘旧事,我受益于先生良多。若说第一本小册子是受了希梅内斯《小银和我》的点悟,接下来写家乡风物的文字,则是受汪曾祺先生的启迪。家乡的野菜,家乡的树头菜,家乡的人物志,这些仿若神助的清泉白水,无不源于汪先生,源于他对故乡高邮深情不露、简淡迷人的讲述。而先生于我最大的恩惠,是在柴米油盐里日浸夜渍,难免烦躁抓狂时,我只要坐下来,按住心头的坏情绪,一篇一篇读先生的书。翻着翻着,人就安静下来,再大的风,再大的浪,都不算什么了。

  想先生名满天下,却喜欢买菜做饭,过往的磨难与委屈,都被他淡然消解,这得有多大的胸怀和眼界,岂止“随遇而安”四个字能够道得?我想,凡不曾与汪先生心灵相通的人,臧与否,终是隔靴!先生的好,是生命独有的味道,是起自灵魂的芳香。

  汪朝随后在微信上转发给我一封不曾寄出也没有落款的书信,那应该是汪先生1995年前后写的。因为书信没有电话快,信中的事儿,施先生曾打电话问过我,我随即按剂量抓好药写明用法寄了去。猛然看到汪先生写于22年前的书信,有种时空错位的感觉,仿若先生依然好好的,在虎坊桥家中画画,写文章,接电话,会亲友……冬中有春,温暖如昨,夏里有秋,清凉沁人,又恍惚,又清晰,走来走去的还是那个被儿女直呼“老头儿”的汪曾祺……

  我看着信,不由自主在屋里转了一圈儿又一圈儿,书架、电脑桌和沙发茶几,连同我的狗和猫,在我眼里心里瞬时有了毛茸茸的光泽,就像春天最温柔的植物茎叶……

  书信也平常,都是家常话——

  “令敏:

  你委托平顶山的一位同志(这位同志的姓名我记在一张纸上,一时找不到了)在电话里告诉我治疝气的方子,升麻、台片各5克,水煎服,红糖水作引子。有两点疑问:一、药铺售货员不知道“台片”为何物,后一老店员说:即党参,因产于五台山,故名台片,不知是否;二、剂量对不对?5克似乎太少了。也许是我听错了。以上两点,请核对后打个电话告诉我。

  听说你到北京来了?为啥不上我家来坐坐?

  你一切都好吗?”

  先生,我一切都好。恕我不与您商量,就将您的书信公之于世。我只愿终生受教于先生,竭尽全力,诚实、谦卑、善良,草木一样活过往后的日子。

编辑:首席编辑娄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