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傻,我的傻

2017年10月01日13:53

来源:大河网

  ■柳 苑

  秋日午后的阳光暖暖的,以母亲般的温柔细细地碎了一地,轻轻地抚摸着麦田里的绿胡须。耕完不久的土地依然散发着泥土原始的芳香,几片落叶以自己招摇的身影向地上叽叽喳喳的麻雀喂食,而麻雀们似乎不领情呢。水井、矮墙尽情地享受着这个午后,惬意地看着母亲在路边的杨树下成堆的棉株里摘棉花。因为赶着时令种麦子,棉株上没有开的棉桃还有不少,只能拔掉棉株,放在太阳底下晒,母亲就是在摘这些开了的棉花。水井和矮墙是幸福的,它们至少看到了母亲劳作的身影,我只是匆匆忙忙地从镇里的中学过周末,去地里找母亲拿钥匙。

  那时,母亲还年轻。那时,我风华正茂。

  那时,家里一贫如洗。那时,岁月静好如初。

  这么些年过来,母亲就这样一直行走在时间和土地的边缘,以无数记忆的瞬间竖起爱的栅栏,把那个叫家的的小院延伸到我生命的尽头。二十几年过去了,母亲老了,来城里两天总说自己跟傻子一样,妻子也说我很像母亲,一样犯傻,似乎我的血液里有母亲活的话语。不知道为什么,每当妻子这样说我时,总会将我记忆的镜头对准母亲的过去,一遍遍放映,就像初春最美最易破碎的梦:孤独,凄清,却浮泛着生命最初的律动。

  母亲说自己傻,她也确实“傻”过一回。大概是我上大三那年秋天,母亲得了轻微的精神分裂症。那天下午,我骑车回家,一路上,秋风瑟瑟,用几朵白云做的手帕,把天空擦得瓦蓝蓝的,让人沉醉。马路两旁的杨树光秃秃的手臂,没了树叶的保护,看着自己的孩子睡在渴望而不可即的沟沟渠渠,徒劳地摸索着一天比一天凉的空气。

  我是卷着流浪的落叶到家的,尽管我的学校离家只有几十公里,我这几月对母亲的情况一无所知,我一直认为邻家的那片池塘里盛的仍然是我童年时的快乐的水。

  院子大门半掩着,到家已是三四点光景,秋收的作物早已颗粒归仓,院子里和天空一样,空荡荡的。母亲目光呆滞,孤零零的身影印在屋檐下,手里不停地重复着机械的动作,拿着两个缠有绿尼龙线的铁梭子,把一二十个铁丝捏成的铁丝框连在一起,这是别家做渔网加工的一道工序,连一套大概能挣两块多钱。

  看着母亲两手不停地来回穿梭、拉线,像极了当年年轻时用木梭当庭织布的情景,只不过,白发早已爬满她的双鬓。人难以同时踏进同一条河流,在那时的贫穷、纯真年代里,我还年幼,母亲把青春,快乐,天伦之乐织进了粗布,而今却不得不为了几块钱,在风烛残年里用冰冷的铁梭子,把空虚寂寞冷长长地连在一起。

  我轻轻叫了一声:“妈。”这声“妈”,像流浪的落叶一般,轻飘飘的,被秋风掷到母亲脚边。

  母亲似乎被突如其来的幸福击中了,赶紧丢下手中的铁梭子,紧走几步过来,一把攥住我的手,没头没脑地问这问那。

  我一一回应着,自己倒了点开水喝。天快黑的时候,父亲下乡收棉花回来。他顾不上休息,赶紧张罗着做晚饭。吃完平淡的晚饭,父亲突然在厨房里单独对我说:“你妈这一段精神有点不正常,她说的话你别信……”

  我瞬间怔住,觉得父亲的话简直是天方夜谭,像银河一样把我隔在了对岸。我努力回过神来,赶紧问怎么回事,父亲却吞吞吐吐说不清楚,只是告诉我,不要信母亲说的话。

  我非要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要不然十几年的墨汁白喝了。

  我不好意思直接问母亲,只好把心里的牛鬼蛇神暂时供起来,一旦我搞明白,非把他们的神像摔个粉碎。

  看了一会儿电视,母亲早早地给大门上了锁。没想到,临睡觉时,母亲竟小心翼翼、神秘兮兮地对我说:“你晚上去楼上睡,锁上门,我锁住堂屋大门,我和你爸睡下面……”

  “为什么?我就要睡下面……”看着母亲一副霜打了茄子一样的落魄样子,我急了。

  “你别大声喊……,你不信,有人杀咱哩……”

  “我偏不信,现在法治社会,怎么会有这种事,我就要睡外面……”

  “你这小孩儿,咋不听话……”

  多年以后,母亲的这番话依旧在我脑海里卷起飓风,她在她心理最脆弱的时候,依然用自己母性的躯体做蚌壳,把自己的儿子珍珠般藏在了怀里。

  只是那晚,母亲拗不过我,只好把一夜未眠的星光悄悄撒到我床头。

  第二天,我去奶奶家,奶奶给我详细地讲起了母亲的情况。主要有两个原因,都和前院的邻居有关。前几年,前院的邻居开了一家小翻砂厂,最近见做渔网赚钱,又改做这种生意。做渔网需要很多工序,农闲的时候,乡里乡亲都去他们家找活儿干,挣点钱补贴家用,母亲也给他们家干过活儿。奶奶说,一个多月前,因为秋后犁地种麦,需要很大一笔开支,就去他家要工钱,不知怎的就和德印家的吵起了架,德印家的咬着你妈的手不放,后来在镇医院缝了好几针,最后还是你大娘赶过来,对他们说,你把他娘咬成这样,你看她儿子回来给你不愿意,他们也看着围观的邻居指指点点,才善罢甘休。母亲已受了惊吓,晚上好不容易睡下,本以为事情已结束,可德印家两口子大半夜又去砸我们家大门,还要打人,母亲和父亲不敢开门,他们两口就堵住我家大门,边砸门边破口大骂。后来惊动了大伯和其他邻居,大伯为弟弟出头,拿了把铁锹把他们牲口一样赶走了。

  后来,邻居们都说,人家国顿家老两口老实本分,能会欺负人?也许大伯和大娘的话起了作用,德印后来给母亲送去了工钱和医药费,只是我们两家不再说话。此后,母亲晚上就经常做恶梦,受到的心理伤害是难以弥补的。想起小时候,德印家养的猪来抢我们家的猪食吃,我举棍要打,却被母亲制止了;我们家的猪,去他们院子转悠,嗷嗷着跑回家,屁股上多了一道长长的、血红的铁锨印儿。德印,名字取得真好,全部的德行想必都印到钱上了吧?看到母亲手上的伤疤,我恨得牙根直痒痒,恨不得马上从墙头跳过去,履行一个儿子应尽的迟到的义务。奶奶看出了我的怒火,一把制止了我,只是淡淡地说:“过去的,就算了。”

  母亲的状况还有一个原因。因为德印家的生意,每天都有十几个媳妇在他家干活儿,说说笑笑是免不了的;碰到嗓门大的,简直像唱大戏。前院欢声笑语,天南地北地胡扯,母亲却是经常一个人孤独地在家连框子,听的多了,再加上之前受到的惊吓,就老是觉得有人在她脑子里说话。尽管奶奶和大娘告诉她,没有人说你,但是母亲还是觉得一直有人在她脑子里不停地说话。

  知道了这些,我痛恨德印一家,但我更痛恨自己。若我是家里养的小黑,也能给母亲多一些陪伴。愤怒像一条狗吞噬了我,咀嚼完,不剩一点渣滓。

  我读过书,必须想办法杀掉那条愤怒的狗,赶走母亲脑袋里的那些牛鬼蛇神。这不仅是医治母亲,更是医治我作为一个不称职的儿子的愧疚的灵魂。

  我和奶奶商量已毕,开始“驱魔行动”。奶奶有点迷信,告诉我,母亲有可能被家里的脏鬼缠住了。以前爷爷在娶奶奶之前,娶过一个媳妇,就是我的大奶,可她不知为什么事在家门口投河自尽了。奶奶坚信母亲是被大奶的鬼魂缠身,告诉我说:“之前已给你大奶烧过纸钱,今天十五,要再给她多烧点纸钱,‘送送’你大奶,让她早点离开你母亲。”我没有拦着奶奶,奶奶也没拦着我,我打定主意带母亲去我上学的城市最好的医院看病。

  第二天,来到医院,我给母亲挂了神经科的号。见到医生,我向医生描述母亲的病情,医生却对我说:“你别说,让她说。”没想到,一向认为自己傻的母亲竟成功地讲明白了自己的情况,并配合医生完成了所有检查。医生告诉我,要让母亲保持心情愉快,不要独处,比什么药都管用。医生又开了一些药,让我们回去了。我把母亲送回家,把看病的情况简单给家人说了一下。奶奶又支招儿:你妈要是想干零活儿,别在家里干了,去后面怀强家抽铁丝,累一点儿,但至少有人说个话儿。

  我返校读书,一个多月后的元旦,我担心母亲的恢复情况,趁放假赶紧回家。回到村时,刚走到胡同口,就见妈笑着从怀强家跑回来,那笑容仿佛来自我童年时大雪掩门,围着炉火,母亲抱着弟弟,听我给她讲我在学前班新学的课文——“不听话的小鸡,要被老鹰抓走”时无忧无虑的年轻脸庞。那笑容,瞬间焚毁了我所有的疑虑。

  医生给母亲开的一种药,我至今印象深刻——养血清脑颗粒。我的女友因为考试的压力,过于紧张,医生也给她开了这个药,得知母亲的情况后,女友半开玩笑地说:“你家俩傻子,看你以后咋养活?”我说:“我有两个肩膀,驮得起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

  遗憾的是,我始终未能给母亲报仇,甚至不能在她最脆弱的时候给她壮壮胆,好想在母亲受欺负的时候,像当年的堂哥那样,怀揣着匕首奔向欺辱他父母的仇敌,虽然堂哥被家人拦下,但他至少维护了一个做儿子的本分和尊严。多年过去,我的愧疚跟额头的留下的伤疤一样,再长的头发也遮不住。

  母亲的傻,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我。如果我在家,不读书,做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也许母亲就不必傻这么一回。可话又说回来,弟弟没读完初中就去打工了,现在农村家里能留住几个年轻人呢?

  母亲确确实实地这么傻过一回,妻子也经常有意无意地喊我“傻帽”,这是因为母亲和我都被老实和本分的人性在躯体里筑了巢。在这并不保险的巢穴里,母亲用她年轻时油灯下的纺车,一点点地,纺出了生命线,而这线轻而易举地缚住了整个宇宙,那将是我一生的长度。


编辑:魏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