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作者|范昕
霜还没降下来，冬就到了。李商隐《霜月》诗：“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淮南子·天文训》：“至秋三月……青女乃出，以降霜雪。”高诱注：“青女，天神，青霄玉女，主霜雪也。”这里的霜雪是偏义复词，实际上单指霜。青女、霜娥，指司霜之神。大概是今年的霜娥想偷个懒，将下霜这事儿直接免了？女神的心思，向来不好捉摸，霜到底到什么时候才能降，我们只能等待天意了。
管它霜降不降，按照节令，我们都要先立个冬。立，建始也；冬，终也，万物收藏也。立冬就是冬季开始，秋粮收藏归仓，万物开始规避寒冷。
我国古代将立冬分为三候。一候水始冰，即水面初凝，未至于坚也，也就是说，此时水已经能结成冰。二候地始冻。土气凝寒，土地也开始冻结。《尔雅》称冬为“宁静”，“冬之德寒，寒不信则水土不坚，水土不坚则安静之德废。”
三候雉入大水为蜃。雉，野鸡；郑康成、《淮南子》、高诱俱注蜃为大蛤。《玉篇》亦曰：“蜃，大蛤也。”《墨子》又曰：“蚌，一名蜃，蚌非蛤类乎？”立冬后，野鸡一类的大鸟便不多见了，而海边却可以看到外壳与野鸡的线条及颜色相似的大蛤，所以古人认为雉到立冬后便变成大蛤。这和寒露三候的“雀入大水为蛤”是相对应的。这些说法现在看来当然十分不靠谱，但是在科学不发达的时代，人类的如此丰富的想象力，不是也挺有趣？
一、细雨生寒未有霜，庭前木叶半青黄
秋天，在温度和阳光的影响下，树叶中的叶绿素可以转化为花青素，树叶就变成红色。也有的树叶里参与光合作用的叶绿素降解，转运回树干、树根储存起来；而平时担任光合作用辅助角色的化学物质类胡萝卜素、叶黄素的颜色呈现出来，树叶就显现为橙黄色、黄色。今年雨水过多，树叶该黄的不黄，该红的不红，直接干枯，致秋末冬初的景致，大为减色。
月见草
然而趁有太阳的时候出去走一走，不少花仍然在开。四季凤仙、绣球、日本绣线菊、棣棠、月见草、檵木、旋覆花、紫花地丁、钜齿三七、八角金盘、蓼花、半边莲、冬凌草、一枝黄花，五颜六色。偶尔还有丁香、紫荆、西府海棠、红叶李等，在四季轮回中迷了路，突然有几朵复花。秋末冬初，季节并不寂寞。
何首乌，就是鲁迅在百草园中挖出根来，看看有没有成精的。蓼科，何首乌属。《本草纲目》记述：汉武时，有马肝石能乌人发，故后人隐此（何首乌）名，亦曰马肝石。《开宝本草》：“蔓紫，花黄白，叶如薯蓣而不光。生必相对，根大如拳，有赤、白两种，赤者雄，白者雌。”此时，它的花开得细细碎碎的，不可察。和煦的阳光静静地照耀，它的果荚淡绿到几乎苍白透明。中间是一粒种子，像榆钱，但是三翅，也没榆钱的肥壮厚实。
荞麦花
诗歌中对荞麦最早描述在唐代，白居易有：“月明荞麦花如雪”。名字中带了个“麦”字，想象中它会大片大片直立生长于田野，被当作规整的农作物来种植，然而见面后完全惊呆了。柔苒的藤秧四下蔓延，扑棱棱一片野气，叶子薄软洁净，三角状，一簇簇小花，皑皑如雪。尝过荞麦面的美味，荞麦叶的鲜嫩，然而眼前荞麦清简素雅、水灵中带着飘逸的姿容更让人意外且喜爱异常，怪不得古诗中再三说“荞麦花开如雪铺”，“霜红半脸金甖子，雪白一川荞麦花”。
二、秋风犹恋秋花萎，冬阳冻破冬果香
林间的各种果子，此时特别触目。忍冬果的红艳实在诱人，忍不住吃了两次，苦得实在难以形容。只咬了一点点啊，酸涩中的苦，浓郁沉厚。后来知道，这果子有毒，吃了有可能头晕、恶心、腹泻……
腊梅的果实梭形，像橄榄。外表有绿色鳞片，老了以后就黑乎乎。我好奇了N次了，所幸没吃，它严重有毒，可入药，一般作以毒攻毒用。
“青梅煮酒”，“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梅子黄时日日晴”，指的都是果梅树结的果，它不同于观赏性的梅花，但也是蔷薇科杏属植物，和腊梅不一个家族。
另有一种青梅，龙脑香科，青梅属，国家三级濒危保护植物，名字相仿而已，和梅子、腊梅更加不搭界。这种事情，类似于历史中的“蔺相如，司马相如，名相如，实不相如。”
曼陀罗过了花期后，完全没了臭哄哄的味道。如同丧失了杀伐之气的乱世枭雄，突然丢失了不可一世的资本。它黑色的果荚四裂开来，露出一粒粒黑色的种子。据说曼陀罗可以做蒙汗药，那么，可以做催眠药吗？尝一粒它黑黢黢的果实，会不会很快就睡着？我还没来得及尝，就在网上看到有人拿它泡酒喝，结果喝得一伙人集体住医院。
构树果成熟后，外面一层茁壮肥实的肉刺，橙红色，熟了会自己从枝头落下来，砸得稀烂，染一地脏兮兮的殷红。据说它也是可以吃的，我嫌脏，不吃。不过爱吃它的人很多，据说微甜，细细的小颗粒，介于果冻和橘子果肉之间的口感，柔和、清淡。
海棠果
石楠的花太臭，果子也没兴趣尝。贴梗海棠果太丑，没有吃的欲望。垂丝海棠果太小，没有吃的欲望。
山荆子红得实在诱人啊，忍不住轻咬一小口，额，很深沉的酸味儿。别问我为什么用了“深沉”这个词儿，自己尝尝就懂了。
也不是所有的果子都那么难以入口，大自然还是会关照一下吃货们的好奇心的。西府海棠果颜色轻黄浅红，可以吃，味道近于一种叫“花红”的果子，也可以做蜜饯。地上偶尔会落下几粒的梧桐籽，拣来尝尝，好吃，有股醇厚殷实的香。据说烤烤会更香。我能捡几粒风吹落的就不错了，没那耐性再去弄点火烤烤。
棠梨的果实是可以吃的，口感沙沙的，甘甜，这味道我很喜欢。不过，它和柿子一样，不能摘了直接吃，否则，涩得让你找不到舌头。
拐枣
拐枣长得像灵异片里的特殊物种，或者科幻片中的机器人、变形金刚。我吃着有股淡淡的涩味，没啥水份，嚼着木肤肤的，也不甜，没啥吃头。后来才知道下霜后特别甜，是我吃得早了。
龙葵的果实真心让人喜欢，那种带野气的甜味，正常的水果完全没法儿比。然而，吃多了也会中毒。所幸每次都只能遇到几粒，想多吃也没机会。
龙葵
锦带花没有见到果实，雪柳、绣线菊、檵木、景天也都没有。结香正在育养着花骨朵，开花要到春节后了，也不记得它有果实。是它们没有结果，还是我不细心，没有看到？怎么会有只开花不结果这回事？这些问题，暂时我都找不到答案，但是，在对自然和草木的探究上，凭着无穷无尽的好奇心，也许我还可以走得更远。
除了各种果子，叶子也很神奇。有次掐了支水芹菜叶，居然有股胡萝卜缨味儿。后来才知道，水芹和毒芹长得挺相似，毒芹有剧毒，以根茎为最，晚秋和早春期间毒性更大，误食轻则去医院躺一阵儿，重则去和神农交流经验。
不过，古人倒是经常吃芹的。古字典上说，芹，蔬菜名，即水芹。《诗·小雅·采菽》：“觱沸檻泉，言采其芹。”朱熹集传：“芹，水草，可食。”韩愈的诗中也写到过吃水芹菜：“涧蔬煮蒿芹，水果剥菱芡。”
土人参，马齿菜科土人参属。叶片看着就很肥嫩多汁，嫩叶子可以下面或炒来吃。虽然名字里有个“人参”，肉质根也可以入药，但它和人参两码事。吃它的时候，千万别以为已经吃上人参了。此外，人参属的田七，叶子脆嫩爽滑，饭店经常拿它的叶子做拌凉菜，很爽口。
三、孟冬寒气至，清兴各为怀
秋冬之际，古人的感怀中，最能触动人心的，是《世说新语》中的一段：“王子敬云：‘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
王子敬即王献之。山阴即现在的绍兴。山阴原来是县，因在会稽山之阴（北）而得名，秦设置，至隋改名会稽。《会稽郡记》记载：“会稽境特多名山水。”
对于秋末初冬的景象，王献之并无一字直接的描述，而是淡淡说了四个字：“尤难为怀”。然而，正如骆玉明在《世说新语精读》中所说：“山川自相映发”，将并无情感意志活动的山川描写得天真活泼，凸现了自然内在的生命力。但是，江南山川及于秋冬之际，呈现一种清冷而萧瑟的气氛，但并不显得荒凉和枯索，更不会被冰雪所封闭。山川自然这种归于寂静的状态，比春荣夏盛之景更能体现大地内涵的深邃，更能触动人的心灵。所以王献之说“尤难为怀”，将无尽的兴味涵盖于寥寥数字之中，意味尤显隽永，这大概就是《世说新语》令人常读不厌的魅力所在。
此外，古诗十九首有：“孟冬寒气至，北风何惨栗。”曹操有：“孟冬十月，北风徘徊。天气肃清，繁霜霏霏。鹍鸡晨鸣，鸿雁南飞。鸷鸟潜藏，熊罴窟栖。”谢朓有：“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秋河曙耿耿，寒渚夜苍苍”。苏轼有：“霜露既降，木叶尽脱”，“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同样的时节，不同的人，落笔于不同的意象，描述的是各不相同的心理感受。
过乘如禅师萧居士嵩丘兰若
（唐·王维）
无著天亲弟与兄，嵩丘兰若一峰晴。
食随鸣磬巢乌下，行踏空林落叶声。
迸水定侵香案湿，雨花应共石床平。
深洞长松何所有，俨然天竺古先生。
落叶辞柯，萧萧满地，林寺归空，此时，“行踏空林落叶声”，碎叶窸窣，更显得山林空静。王维的诗，禅意渗透了一事一物。无边落木萧萧下，他眼中没有伤感，没有憔悴，只有无边的宁静。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在他的诗里，透着菩提世界式的静谧与安宁。
孟冬
（唐·杜甫）
殊俗还多事，方冬变所为。
破甘霜落爪，尝稻雪翻匙。
巫峡寒都薄，乌蛮瘴远随。
终然减滩濑，暂喜息蛟螭。
濑即激流，流得很急的水。蛟龙赤螭，螭，古代传说中一种没有角的龙。水静而蛟螭暂息。老杜的诗，和《尔雅》将冬解释为“宁静”相吻合，连蛟螭都归隐、潜藏。“破甘霜落爪，尝稻雪翻匙”，吃点瓜果吃点饭，都能这么美，老杜真会写。
商山早行
（唐·温庭筠）
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槲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
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
古人在家没有暖气、空调，出门没有羽绒服，行路没高铁，没飞机，也是怪受罪的。“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写得很美，但是，读着好冷。从生活方便的角度来讲，科技的发展，时代的进步，也还是大有好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