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村庄与一个作家的心灵成长史

2019年04月01日11:13

来源:大河网

  没有比"坚韧"的力量更具有文化性的了。十二年前,《故乡在纸上》在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时的作者简介是——潦寒, 1977年出生于栗门张。七年前河南文艺出版修订版时,作者简介也如是。时至今日,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推出厚厚的精装本,作者简介仍是这么极简的一句话——

  潦寒,作家、学者,1977年出生于栗门张。

  “写作是一种责任。从写这本书开始,我才深深地体味到这句话的内涵。我写了十年,却没有写出我们的村子,我的一生或许会永远地写下去,会不会永远留在村里子里,不得而知。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我的故乡不仅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同时也是我创作的精神故园,一个来自灵魂深处和骨子里体验生命痛感和走出欲望的最原始的出发点……”

  “栗门张”,作家潦寒生于斯长于斯,是中原一个普通的村庄。潦寒在作者简介中故意抹去前面的省市县乡,一下子让这个村庄“傲视”群庄,“孤崛崛“走进全国读者的视野!

  初读《故乡在纸上》,比初识潦寒晚了半个月。那是2016年初的某天,他在满是书籍的房间里拿出一本书,厚厚的镜片后面,在柔和目光的深远处偶尔闪出骨子里善意的凌厉。这种凌厉,是家中五千册藏书与二十余年坚持不懈晨读的“自负”与“睥睨”,也是喧嚣时代读书人身上的静气与对外部世界的不屑一顾。

  “凡是没有被记录的下来的,注定是被时间消失的。“赫尔施的话非常的有道理。被潦寒大书特书的栗门张由来是什么?据《高高的栗木门楼》一文记载,明初,潦寒的先祖被迫从山西出发,经由许昌“运粮河”顺水南下,在一处草势郁郁的地方开代繁种——这是栗门张诞生的源说。从一开始,离难的无奈和辛酸乃至不畏艰辛的坚韧精神,就给在一首古老民谣里诞生的栗门张,注入了不屈的生命张力、宗族开枝散叶的血缘认同感和如涓流无声的向心力。

  《高高的栗木门楼》,以饱含着沧桑和血泪的迁民史为起点,记叙了栗门张先人以丰阔胸襟接纳落难王姓青年、张录买官、仿制门楼、宗亲互认、王胡闹闹会、秀才打官司、家谱丢失等浸染淳厚乡风的、饶有趣味且偶有一丝失落的口头村史传说。

  这是潦寒十八岁的作品,风格的厚实与沉稳惊叹了岁月,天赋打破了写作的生活经验论。单篇的成功,也激发了他心比天高的创作激情,正式开始了“为责任和尊严写作”的痛苦之路。

  作品精神的独立,不依赖文字而是仰仗思想!初涉文坛的潦寒早已懂得其中的要义!所以,在第一版《高高的栗门楼》结尾,风雨压城般的思想批判代替了意境的朴拙淳厚。潦寒将城市失去理智的扩张和农村失仪的陋风,以一招“天外飞仙”的剑式突兀地嵌入到现在看来稍显直白的思考与呐喊中。他写道:“在科技日益发展的进程中,栗门张,乃至全中国的农村,出现了不该忽略的问题……第一是土地问题……对可耕种作物的土地、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土地进行吞食……二是近亲结婚的问题……这样发展下去,人类等于自取灭亡,这是不是应该引起重视……唯一的愿望是升华到一个文化层次,引起人类的重视与警惕。”

  这段文字里,“人类”出现了两次。此时的潦寒对新产业势力的入侵和农村个别结亲方式进行了诘问,发力范围是世界性的,呐喊是声嘶力竭的,提问的方式是生硬与粗犷的。

  一篇文章两种思想,其清浊分明令人错愕。

  控制力量的能力远比力量自身更具威力!思想法度的运用过于刻意,其间也夹杂着“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勉强和思考的浅白。但,恰恰是这篇带着凤头鸡尾之憾的文章,作者锋芒毕露的率性和不打折扣的真实,惊恸了2019年再次赏析第一版《故乡在纸上》的我——假如完整认识潦寒需要画出时间和经历的坐标,初版的《高高的栗门楼》无疑是坐标的圆点——以现在的眼光观之,他所经历过的痛苦、困惑、彷徨,乃至多年以后笔下的云淡风轻、悠然南山,皆由此文所出。

  五年之后的2012年《故乡在纸上》再版,潦寒对文风激昂部分做了技术改进和思想上的归整,继而代之的是沉重平缓的悲悯情感和思考维度的丰富及深邃。我们可以看到,这一版的《故乡在纸上》删减了大量情绪跳跃的篇章,保留部分几乎都做了或多或少的改动。

  作为开篇的《高高的栗门楼》自然也不例外。在结尾部分潦寒抛弃了第一版对表象的描述,思想的触角潜移至地下,直击问题本质。

  他写道:“我著此文的目的……更多的是对以后的思考与担忧……出现了人们不该忽略的问题——农村成了城市垃圾文明的倾倒场,从劣质的牛仔裤到畸形的个性自由,从信仰缺失的实用主义到演变成农村人的唯利是图……”

  从对具体问题的批判到对精神信仰与道德缺失层面的批判——从现象到本质、浅陋到深刻——从声嘶力竭的呐喊到促人深思惊醒,作者以发于幽微、止于云天的才思,洗脱了“文学追梦者”的标签,成为名实相副的“大家”。

  五年的沉淀,文字在岁月的打磨中不再跳跃激扬、怒气迸射,思想修行趋于内敛、自省、深刻。

  以上是2007年和2012年的潦寒,要更深层次地了解他的心灵成长历程,需要从作品中做细致入微的研判。但我想从他还是“文学青年”说起!

  潦寒萌生出徒步走西安的念头,是在二十一岁(原文为二十岁,据资料修改)时,此时距离《故乡在纸上》正式出版还有整整九年时间。那一年,年轻气盛、恃才傲物使他在家乡漯河的一家文化单位尝尽了酸甜苦辣。临行前,他写道,作为一个要走出困境的人,“使自己失去了个性,要比失去才华悲哀得多”,“不是为了走路而走路,只是通过走路这个过程加深生命的体验与心灵的悟解”。

  坚守个性,何其难也!求得心灵悟解,也需要机缘!

  第一天,百里之外的某村村支书热情的接待,使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农民的质朴、憨厚是如此的真实。在三皇寨山顶,万籁俱寂、云雾缭绕,“一切心计、争夺在寂静中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在思考中又是那么滑稽可笑、不堪一提”。

  途经“四十五里虎狼爬”,第一次品味到了对死亡的恐惧;在饥饿之中,第一次无意识地放下“自尊”开口求食。

  他在行走中坚守着引以为傲的个性,又试着理解被生活缴械的落魄的尊严!

  这一段心路历程,被记录在了《那一年,我徒步走西安》里,并发表在了第二版《故乡在纸上》。

  心灵跋涉如此沉重,以至于上帝忍不住还要再加重分量。

  西安之旅只是思想开悟的起点,未使他在精神上刀枪不入、重沐新生。他依然在坚持个性,依然被个性与社会的相互抵牾所困扰。他“怀揣着一本厚厚的书稿……决意到内蒙古四王子旗放羊去……让愤世嫉俗的我能够学会宽容,让浮躁的心灵渐渐地走向沉寂”。

  民风淳朴、胸怀博大的古老栗门张,赋予了潦寒张氏家族百年一遇的才气,也给予了他与苦难相伴的傲骨。这不应成为他心灵成长史上歌颂的标本,他需要摸索出与世界相处的机敏和智慧。

  文学创作与新闻写作同出一门,却属二法。在内蒙古《纳税人》报社觅得一份工作的他,每天都到《草原》文学杂志社“谈论文学”。那时,他对新闻稿件的写作是不屑的。与副总编对新闻创作理念的争锋,使短暂的平静又掀起愤懑和不被理解的心理激荡!他的新闻稿件被副总编评价为“没见过哪儿的新闻是那样写的”。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回河南?还是继续留在内蒙?豪情之中夹杂着委屈和犹豫!

  接二连三地换地方,接二连三地“灰溜溜地走,这恐怕不是环境的问题,而是人本身的问题”。“连自己都养不活的人,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呢?”

  经过三个晚上彻夜的思考,潦寒终于明白了一个浅显的道理:坚守个性、展示才华,首先要与世界握手言和。早在几百年前,栗门张先祖从遥远的大槐树下踽踽而来,就与封建强权和解,与恶劣环境和解,与生存权利和解,使隐忍与坚韧获得喘息的良机。经过滴水穿石、铁杵成针的等待,栗门张终于在荒草湖泊之地站稳了脚跟。

  目标一旦设定,就要坚持下去!随后的日子里,他埋头工作、彻夜写稿,每天都要找到两条新闻线索。

  努力得到了回报!他的多篇稿子先后被《内蒙古内参》《内蒙古人大》《中国青年报》刊载;“我在社里创下了一个月刊五篇整篇报道的记录,由最初的七十一元拿到一千八百元的稿费。”

  在报社大会上,当副总编把潦寒转正的原因归结为“社会需要有良知的记者”时,他流下了滚烫的眼泪——苦行僧般的修行,终于为思想和个性找到了脱离羁绊的出口!

  “我知道,我完成了自己心灵的重生。”

  这一段沉重与喜悦的心灵之旅,同样被记录在了第二版里的《没有一种经历是多余的》一文中。 

  思想的成熟,使人格具备磐石的稳定!所以,在最新一版的《故乡在纸上》,已看不到他对世间人、世间事冒失的批判和思想升华前的煎熬和痛苦,也不再可能以整部作品为观照点,看到年轻时火星四溅的他。对研究者而言这虽是一种遗憾,对读者却是缠绵于美文不可自拔的幸福。

  2006年,潦寒父亲被查出胃癌晚期。翌年去逝时,第一版《故乡在纸上》才刚刚付梓四个半月。

  栗门张,生于斯长于斯!年少的潦寒曾多次以背对的姿态,滋长着远离它、疏忽它的果断。如今,父亲的离去给了他沉痛的重击!恍然梦醒,乡关寥落、幽情已远!

  他的心,已离开栗门张太久!

  多年的奔波,握在手中的、灼灼可见的求名之线,在黯淡了机心之后,竟如灵魂的指引,又拉他回归于高高的栗门楼下。

  他开始以旁观者的视角,重新审视栗门张的传统变迁、社会沿革、乡土人情、恩怨情仇、神秘现象、生老病死。

  在最新版本的《父亲这一辈子》里,父亲的自尊、独立、坚韧、远见以及生活的重负、责任,在冷静平实的笔端下如流水般娓娓道来,没有技巧的波澜,只有低吟的感伤。

  父亲是个“饭不吃饱,也要出人头地”的人,强烈的自尊使他走亲戚时“从来只吃一碗饭”。他仅靠一本书就学会了裁剪,无师自通自制“一张能赚15元”的土耧,在艰苦的年代与母亲勉强维持家庭开支,共同养活五个张嘴吃饭、伸手穿衣的孩子。

  富于远见的父亲让大儿子放弃“顶班”考大学,“为几个弟弟树个榜样”;在潦寒以笔为缰的文学之路上,他常常叮嘱“坚持写下去,一定要弄出一个名堂来”。

  时代埋没了父亲,却刻下了他高尚的自尊和不屈的刚毅!

  潦寒没有掩饰对父亲时日不多的无能为力,生命的翕乎如烛火般飘摇不定,除了在沉静中诉说悲伤,没有人可以僭越上天的权力赐予生命哪怕一须臾的时光!

  世间最感伤的悲痛与萦绕不散的愧疚,彻底熄灭了多年来蒸腾的欲望炽焰,他回望那个曾经熟悉的故乡、那个叫栗门张的地方,以及父亲淹没于深色夕阳里的高高坟头,才渐渐明白,他的灵魂始终都不曾离开过这方仁厚宽容、沉默无言的土地!

  在之后的岁月里,潦寒以学者和思想者的严谨,先后增补了“村庄供词”中有关村史的部分,修正了地名等谬误,对人物资料做了大量的补充,进一步完善了栗门张的历史传奇性,把时代浪潮中的村民领袖、民间英雄、大集体运动、民众力量等如实记录下来,解决了《高高的栗门楼》作为村史孤篇资料不足的问题,也使读者深层次地了解到彼时此地的农村人情风貌和历史沿革。

  在村史《豪强列传》中,土匪张乃召、大鹏,武林高手张宝德等民间代代相传的豪强人物,不再脸谱化。潦寒放弃了人物评判,保留了原汁原味的口传特点,“只要我们心存敬畏地客观记录下来,(就)更能反映那个时代”!

  《消失在口头的民间大事件》《沧桑的缅怀》是颇具历史感的作品!土改、大集体、平顶山拉煤、挖大坑、发大水、包产到户以及村民领袖等带着浓厚时代特色的人和事件,把解放后到改革开放前那段历史的不堪回首、荡气回肠、民众力量、生产力释放等具有时代意义的片断,做了标本化的回忆制作和分类记录。

  在增补的村史中,《传说中的寨墙》无疑闪耀着栗门张不屈的精神光芒和伟大人性。文章真实记录了1975年8月8日河南驻马店板桥水库垮坝事件。洪水淹没了30个县市、1780万亩农田,纵贯中国南北的京广线被冲毁102公里,死亡人数约24万,“直接经济损失近百亿元,是世界上最大的水库垮坝惨剧”。

  在洪水到来之前,栗门张村民没有随着其他村子的民众逃散到召陵岗,而是在村支书张彦书的带领下,“一帮子乌合之众,男女老少,高矮胖瘦”,“拎着锹、拿着镢”,分组分人冒雨筑坝。经过奋战,滔滔洪水被奇迹般地挡在村外,栗门张也成为了方圆十几里唯一没有被洪水淹没的村庄。

  修寨墙的描述较之筑坝要来得平缓、温情!为了抵御土匪,栗门张人出钱出力修筑自己的寨墙,村民老合善家赖以生存的几亩地被厘定在寨基之内。在饥馑的年代,这几乎是要一家人的命。“管事人”暗中示意老合善把标定寨基的石灰粉“驱了,然后自己把白灰墙基朝村里撒一些,把你们那几亩给让到寨外……”

  天灾人祸面前,栗门张村民的凝聚力、向心力,是张氏宗族在岁月长河中能够解决任何困难的法宝。同样,在宗族利益与个人利益的权衡中,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宗法”原则与“和济”“宽仁”的处事智慧,也在法理人情的界限中展示着妥帖调和的人道主义关爱——深沉厚重、平实温和。

  《故乡在纸上》还有大量的人物描写。耿直有原则的邪子华珍、深明大义的运发、聪明乖张的双河、精神洁癖的二叔以及走丢的文帝、满肚子故事的瘸鸽等,一个个栩栩如生的人物,使栗门张血肉丰满、充满生活气息。无论高尚或猥琐、欢笑或悲痛、大公或自私,都各得其所、安列其位,不放大、不压低,在平实的文字中潦寒把对人性日益深邃的观察和思考与传统精神融为一体,消淡人为的曲笔和无谓的干扰,使作品呈现出本真的韵味和浑厚哲思。

  作为集散文与小说为一体的文学作品,《故乡在纸上》本质上是对栗门张民众日常生活状态和环境约束下真实人格的自然呈现。但如何对人物事件取材和“揭露人性”做居中的调和、不使人难堪,对一部以真实为基调的作品来说,是相当为难的事情。

  为此,他创作了另一部优秀的短篇小说集——《一个村庄的64个人》,企图通过虚构的人物来比附真实的人物和事件,来化解栗门张部分村民“对号入座”的敏感和不满。

  在序言中他说道,“现实中充满各式各样的谎言,用什么样的的形式将深埋在谎言中的‘真实’剥离出来,与现实保持一种文明的距离,从而使自己以超然独立的角度来观察生活,甚至是洞察现实呢?”

  ”……最好的方法就是通过小说以故事的方式表达。这样,既能让我笔下的人物的真实而不为人知的一面现身,又不会伤害到我与家乡的那份感情。“

  作为《故乡在纸上》的姊妹篇,它突破了前者的局限,以虚构之名,继续着对栗门张及栗门张人性的思考。众多评论者认为,《一个村庄的64个人》的篇目以八卦作为整部小说叙事的架构,乃是取“无穷无尽”意,象征着丑陋人性的各种组合的千端万象。这种分析不无道理!而我觉得,道法“九九归一”,不管人性之善恶如何千变万化,总归还是造物主故作高明、信手捏合的可怜人性。他只是如实还原人类的整体劣根——不扩大,不削薄——以思想的光!(闫超峰)

编辑:张馨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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