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风流付竹林

2020年04月11日08:20

来源:大河网-河南日报

  绘图/王伟宾

  □卫绍生

  素有“天下之脊”美称的太行山,千峰竞秀,万壑沟连,是中国北部重要的东西地理分界线。公元3世纪中叶,三国曹魏政权风雨飘摇,同时,以司马昭为代表的司马氏集团迅速崛起,朝廷政局波谲云诡,风云变幻。以阮籍、嵇康为代表的竹林名士面对如此复杂的局面,试图置身事外。他们在南太行一带寄意山水,纵情诗酒。由于经常聚集于山阳嵇公竹林的是阮籍、嵇康、山涛、向秀、刘伶、阮咸、王戎等七人,时人就以竹林七贤称之。

  ◎嵇公竹林何处寻

  根据多种资料记载,七贤所游之竹林不仅实际存在,而且是一个可以确定其具体位置的场所。竹林之游的主持者嵇康是曹操的孙女婿,他与长乐亭主结婚不久即升任中散大夫,随后迁到山阳(今河南修武县)居住。其居处有一片竹林,时人称为嵇公竹林。西晋文人郭缘生在其《述征记》中,曾经提到了嵇公竹林的具体位置,他说:“山阳城东北二十里,魏中散大夫嵇康园宅,今悉为田墟,而父老犹谓嵇公竹林,时有遗竹也。”这就是说,嵇公竹林在原山阳县城东北二十里的地方。

  北朝郦道元《水经注》在述及发源于南太行的长泉水时,提到了七贤祠和嵇公竹林。长泉水发源于南太行白鹿山,流向东南方十三里处,与重泉汇流后,继续朝东南方向流去,从七贤祠东边流过,七贤祠所在地,就是向秀《思旧赋》中所说的嵇康山阳旧居。七贤祠左右两边都是茂密的竹林,四季常青。

  根据郭缘生《述征记》和郦道元《水经注》对嵇公竹林地理方位以及风貌的记述,参考明清《修武县志》七贤祠、七贤乡的记载,大抵可以确定嵇康故居和嵇公竹林的准确位置。嵇康故居和嵇公竹林,位于山阳东北方距离古山阳城二十里的地方,在长泉水由东南流向折而东流的转弯处。借助至今尚存的山阳故城遗址作参照,找到嵇康故居和嵇公竹林遗址,不是难事。

  曹魏齐王曹芳正始至嘉平的数年间,陈留(今河南尉氏县)阮籍、阮咸叔侄,河内(今河南武陟县)山涛、向秀,沛国(今属安徽)刘伶,琅琊(今山东临沂)王戎等人,先后来到嵇康在山阳的寓所,经常在嵇公竹林谈玄论道,饮酒赋诗。兴之所至,他们或单独,或结伴,攀登南太行,探幽访胜,采集名药,南太行至今还留存有他们的一些遗迹,如阮籍啸台、嵇康淬剑池、刘伶醒酒台等。这些遗迹似乎还在娓娓叙说着竹林七贤在中原的逸闻趣事,令人仿佛看到了竹林七贤那清俊飘逸的身影。

  ◎七贤缘何游竹林

  以今行政区划而论,竹林七贤分别来自河南、安徽和山东三省。当时,除阮籍、嵇康外,其他五人皆无官职。七人年龄悬殊,既非故旧,亦非姻亲,可以说原本毫无关系。是什么原因促使他们走到一起,相聚于山阳,共为竹林之游,留下了那么多的逸闻趣事和诗文佳作呢?

  从当时的政治文化背景来看,竹林七贤游于嵇公竹林的主要原因,大概有这么几点。其一是魏晋之际诡谲的政治局势。《晋书·阮籍传》言及当时文士命运,有这么几句话:“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其二是汉末出现的处士横议之风。东汉桓灵之世,宦官干政,朝政日非。正直文士对此予以强烈抨击,结果以互为朋党、谠议朝政等罪名被禁锢和杀害。这就是著名的“党锢之祸”。虽然如此,处士横议之风依然盛行,只是到了魏晋之际演化为文人清议。三五好友,把酒言欢,谈玄清议,何等恣情快意!其三是魏晋之际玄学思潮的兴起。正始名士何晏、王弼、夏侯玄等人把老子“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所言之“玄”作为阐释自然、社会和人生的钥匙,视《老子》《庄子》《周易》为三玄,主张清静无为,回归自然。竹林七贤进一步发扬了他们的学说,主张回归自然,张扬个性。而嵇康寓所的竹林则为他们提供了这样一个清静优雅、融入自然、远离尘世的去处。其四是自正始名士何晏开始的服食饮酒之风的深刻影响。为求长生,何晏曾经服用五石散,服用之后需要行走发散,据说这样就能够长寿。何晏之后,服用五石散之风广为流行。竹林七贤虽然很少有人服用五石散,但对于长寿还是颇为向往的。嵇康曾著有《养生论》,南太行有许多可以令人长寿的所谓“上药”(道教所指长生之药),嵇康在南太行曾经遇到隐士王烈,并在山中偶遇过“上药”石髓。这些对竹林七贤无疑有很大的吸引力。

  嵇康的人格魅力是吸引其他诸贤聚于嵇康寓所的重要原因。嵇康是曹操的孙女婿,有官职在身,但他对政治并不热心,所以婚后不久即移居山阳,表明了他不愿介入朝廷党争的态度。嵇康是个非常有风度的美男子,史书说他“土木形骸,不自雕饰,人以为龙章凤姿”。嵇康品格高洁,“天质自然,恬静寡欲,含垢藏瑕,宽简有大量”。当时许多文士倾慕其人格风度,皆欲与之交。东晋戴逵《竹林七贤论》有“山涛与阮籍、嵇康,皆一面契若金兰”的记载,可谓诸贤与嵇康之交的真实写照。此外,太行山“天下之脊”的美称,与文人担当精神相契合;竹子“寒风不变终身节”,可视作竹林七贤坚守节操的自我期许。这对促使阮籍等诸贤集聚于嵇公竹林具有很强的文化象征意义。

  ◎诗文妙手著华章

  竹林七贤是魏晋时期的文章高手,以现存作品而论,阮籍和嵇康堪称这一时期的一流作家。阮籍82首五言《咏怀诗》是魏晋五言诗的重要成果,也是阮籍心路历程的隐晦再现。

  阮籍对政治原本并不排斥,但是,魏晋之际险恶莫测的局面,却使阮籍不得不对政治存有深深的戒心,不得不以冷峻的面孔来掩饰自己内心的热情。正如他在《咏怀诗》中所写:“一日复一夕,一夕复一朝。颜色改平常,精神自损消。胸中怀汤火,变化故相招。万事无穷极,知谋苦不饶。但恐须臾间,魂气随风飘。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唐代学者李善为《文选》阮籍诗作注时深刻指出,阮籍“身仕乱朝,常恐罹谤遇祸,因兹发咏,故每有忧生之嗟。虽志在刺讥,而文多隐晦。百代以下,难以情测”。时至今日,人们读阮籍诗歌,仍免不了有猜谜的感觉。这就是阮籍诗歌的魅力所在,但一定程度上也影响了人们对阮籍诗歌的接受。

  阮籍辞赋最值得注意的是《清思赋》,它以辞赋的形式阐发玄理,从立意构思到遣词造句,都充满玄理色彩,开了以辞赋畅言玄理之先河。阮籍的散文如《通易论》《通老论》和《达庄论》等,以辨析玄理为特色,对魏晋玄学的发展有重要作用。《乐论》从礼乐关系的角度论述音乐,突出了音乐“和”的作用。传记文《大人先生传》是阮籍留给世人的一篇奇文,该文通过大人先生与君子、隐士、薪者的对话,表现了大人先生的非凡气韵、高尚品格和豁达情怀,折射出阮籍的人生观念和社会理想。

  嵇康的四言诗创作远承《诗经》,近学建安,继承创新,自成一格,代表了魏晋之际四言诗创作的水平。

  其五言诗创作亦自具面目,如《述志诗》《游仙诗》《答二郭三首》等,或清雅峻切,或托喻高远,既富思辨色彩,又具玄理特征。钟嵘《诗品》评嵇康诗歌说:“颇似魏文,过为峻切,讦直露才,伤渊雅之致。然托喻清远,良有鉴裁,亦未失其高流矣。”可谓深得诗中三昧之评。嵇康文学成就最高的是散文。他的散文长于说理和辩难,激情四溢,具有感染人心的力量。《养生论》《声无哀乐论》《难自然好学论》等,都表现出浓厚的思辨色彩,其逻辑之严密、析理之绵密,表现出孟子、荀子和韩非子等先秦诸子的影响。刘师培先生认为,“嵇文长于辩难,文如剥茧,无不尽之意,亦阮氏所不及也”。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堪称奇文。这篇文章作于司马氏集团已经把持曹魏朝政之时,主持吏部选举的山涛与嵇康是好朋友。山涛在即将离开吏部的时候,举荐嵇康代替他的位置。常人以为的美事,在不与司马氏合作的嵇康看来,山涛太不了解自己了,于是致信山涛,断然绝交。这篇文章言词平白朴实却不乏峻切尖刻,反映出嵇康散文“讦直露才”的特点。嵇康的《高士传》是为上古以来的圣贤、隐逸、遁心、遗名者而作,既是嵇康对前代圣贤的礼赞,也是嵇康心路历程的隐喻式再现,对西晋皇甫谧的《高士传》有直接影响,对后世此类作品影响深远。

  阮籍和嵇康之外,向秀和山涛也有作品传世。向秀是魏晋玄学的代表性人物。他的《庄子注》是魏晋玄学的标志性作品,《晋书》称其“发明奇趣,振起玄风,读之者超然心悟,莫不自足于一时也”。刘义庆在《世说新语》中说向秀《庄子注》“妙析奇致,大畅玄风”,指出了向秀《庄子注》对魏晋玄学发展的重要作用。向秀的《思旧赋》是一篇怀念嵇康和竹林之游的小赋,其中“叹黍离之愍周兮,悲麦秀于殷墟”和“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等句,写来哀婉悲切,确实令人“感音而叹”。山涛的《山公启事》,是山涛主持吏部时为拟选拔的人才而写的评语,寥寥数语,所荐人物优长显露,性格毕现,可以看出山涛的用人取向和吏治思想。

  ◎越名教而任自然

  竹林七贤之说最早是由西晋左将军阴澹提出的,他在当时已经为竹林七贤贴上了“豪尚虚无,轻蔑礼法”的标签。魏晋时期是崇尚个性、玄风大畅的时期,“豪尚虚无,轻蔑礼法”的人不在少数。但最为人知者,却是竹林七贤。正是由于他们的垂范,“越名教而任自然”成为一个时代的文化特色。

  竹林七贤“豪尚虚无,轻蔑礼法”,与他们崇尚老庄、质性自然有关。表现在处世方式上,就是任情自然,率性而为。譬如好酒。

  阮籍知道步兵营存有好酒,就求为步兵校尉,把那里的藏酒喝个精光。司马昭想和阮籍攀亲家,阮籍不好拒绝,就大醉六十日不醒,不给司马昭谈论亲事的机会。阮籍和王戎因邻家妇有姿色,就到其酒店饮酒,喝醉后便在卖酒妇人身边酣睡。刘伶嗜酒如命,饮酒之后,脱衣裸形在屋中。有人说他几句,他说:“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诸君为何入我裈中?”他曾乘一辆鹿车,携一壶酒,让人扛着铁锨跟着,说:“死便掘地以埋。”阮咸亦能饮,一次宗人共集,以大瓮盛酒,围瓮饮酒。有一群猪也跑过来饮,阮咸就随之而上,一同饮之,后世称为“豕饮”。山涛酒量很大,能饮八斗。晋武帝想试一下他的酒量,山涛却是尽其量而止。在竹林七贤中,山涛大概算是唯一饮酒有节制的人。

  竹林七贤任情自然,率性而为,不免给人“简傲”的印象。阮籍与王戎一起饮酒,推杯换盏,言笑甚欢。刘公荣当时为兖州刺史,是一方大员,叨陪末座,杯酒不得。但三人言语谈戏,毫无异常。事后有人问阮籍为何这样,阮籍回答说:“胜公荣者,不得不与饮酒;不如公荣者,不可不与饮酒。惟公荣,可不与饮酒。”阮籍的话很绕口,说白了,就是对刘公荣这个人,你不与他饮酒,没有什么。嵇康与向秀在大柳树下打铁,钟会前来拜访,嵇康却是半天不理会他,钟会十分无趣,准备离去,这时嵇康问钟会:“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的回答如偈语一般:“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据说二人因此产生嫌隙,为嵇康被杀埋下隐患。

  任情和率性如果稍稍过之,可能近乎狂放和任诞了。一入此途,便为世俗所不容。阮籍在为母亲守丧期间,饮酒食肉,遭到何曾弹劾。幸得司马昭比较宽容,阮籍免遭流放之厄运。阮咸居丧期间,与姑姑的婢女私通,婢女怀孕。姑姑把婢女带走了,阮咸说:“人种不可失。”骑驴去追,并与婢女一起乘驴而回。此举导致舆论大哗,阮咸因此而长期沉沦闾巷。

  竹林七贤特立独行,任情率性,是时代使然,也是他们崇尚老庄的个性使然。他们的诸多行为令世人感到不可思议,批评者有之,指责者有之,攻击者亦有之。比较而言,南朝梁史学家沈约的评价相对公允,他说:“嵇、阮二生,志存保己,既托其迹,宜慢其形。慢行之具,非酒莫可,故引满终日,陶兀尽年。”竹林七贤几乎不约而同地选择毁行废礼以秽其德,仅是他们在特殊时期托迹自保的手段而已。他们的人生态度和行为方式传达给世人的,则是一种轻蔑礼法、遵乎达生的人格精神。

编辑:贺心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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