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论《怪奇物语》,需要将其放置到1980年代的青少年文化之下。它首先是一个成长故事。那么,和所有的成长故事一样,处理主人公们的长大,是创作者所要面临的最大难题。图为《怪奇物语》第一季剧照
闵思嘉
在孩子们长大以前,你的确可以说《怪奇物语》是近年来观众口碑最高的美剧之一。从2016年发布第一季到刚刚推出的第四季,这个发生在美国虚构小镇上的故事,把青少年冒险与1980年代流行文化结合在一起,并植入了浓厚的时代背景。它让我们在看到那个年代世界历史的同时,也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看到“儿童们是如何以自己的冒险去参与世界的”。
也正是这种青少年冒险与疯狂世界、超现实主义和现实背景的紧密扣合,让《怪奇物语》如此不同,但也最终导致了它在收尾时面临的困难与乏力。缔造了一批童星的《怪奇物语》,不得不面临那些童星们都会经历的好莱坞诅咒——当孩子们长大,关于孩子的冒险又要如何长大呢?
如果冒险无法一起成长
六年过去了,《怪奇物语》里的演员和角色一并飞速成长,饰演小十一的米莉·波比·布朗出现在好莱坞主流电影里,也成了《哥斯拉大战金刚》中在怪物里穿行的女孩。寻找朋友的迈克身高猛蹿,除了在霍金斯小镇上拯救世界和恋爱之外,还是现实世界里的摇滚乐手。演员们的长大,意味着《怪奇物语》的故事也不得不为他们书写新的生活。
一个很明显的问题是,自第三季在2019年更新之后,我们再看到这些孩子时已经过去了三年,对于成长浓度与戏剧浓度都过高的青少年冒险题材而言,这几乎等于过去了半个世纪。镜头、传奇和观众都缺席了他们成长中最重要的阶段,错过了那些青春期细枝末节的肌理,也没法想象在普通人的生活之外,失去了超能力的小十一要如何生活。于是第四季不得不以最为常见的校园霸凌议题开篇,在冗长的青春期困境中,在小十一摇摆于普通人与超级英雄、女孩和女人间的缝隙里来来回回。相比起前几季“威尔的失踪”“豢养的怪兽宠物”“星庭购物中心里的《天外魔花》变种”的呈现,第四季开篇的设定,在想象力匮乏的同时,还落入了某种过于常规的美式青春片窠臼,似乎在脱离冒险、颠倒世界、人体实验之后,青少年所会面临的世界的恶意,就只剩下校园里的阶级与人气欺压。
《怪奇物语》以青少年冒险起家,其特别之处在于它从青少年冒险中生长出了枝叶脉络,紧紧扣住1980年代影响世界格局的毛细血管,同时还能将传统怪物题材转化为当代克苏鲁美学。但走到第四季,演员们在成长,冒险却在返祖,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怪奇物语》,其实成为了它成功的牺牲品。这其实不仅仅是《怪奇物语》的问题,也是无数青少年冒险题材难以延宕的问题:《小鬼当家》实践了它的童星诅咒,《哈利·波特》的演员们与魔法世界渐行渐远,《怪奇物语》也卡在一个尴尬的境地。
从当代克苏鲁到美式恐怖杂烩
对流行文化的致敬一直以来都是《怪奇物语》最受剧迷喜爱的点之一,它对1980年代文化的描绘,使其成为了某种与怪谈、恐怖、冒险相呼应的、光怪陆离的狂欢美学,即便一定比例的观众都没有经历过那个年代,也依然能从这些纷繁复杂的文化符号中,捕捉到那个年代的光影:电影院门外《回到未来》的上映招牌,孩子们自制的E·T幽灵服,和《捉鬼敢死队》如出一辙的冒险装备,直接模仿了《闪灵》中双胞胎场景的凶案现场,都会让你感觉到这是一个正酝酿着冒险的世界。你会看到主角们痴迷于玩《龙与地下城》,在因为小十一而接触到人体实验和颠倒世界以前,这个游戏就是这群孩子生活中最为“怪奇物语”的东西了,以至于小十一在向主角团解释颠倒世界的存在时,也要使用《龙与地下城》的游戏板来作为辅助。而怪物的形象,甚至在展现了那种克苏鲁的混杂、迷乱、混沌的同时,又有那么一些萌化,尤其是在它被当成宠物之后。《怪奇物语》可以说在冒险题材和恐怖主题的扣合中达到了一种高潮,这几乎是只能发生在青少年世界里的情节,在孩子们的眼中,外星人可以成为朋友,人体试验品可以变成恋人,那怪物自然也可以收为爱宠。
但可惜的是,当故事发展到现在,颠倒世界与人体实验室已经不再置身神秘的黑暗之中,阴影开始成为实际的威胁,《怪奇物语》似乎对如何展演“怪奇”这件事步入了困境。于是,在第四季中,我们看到了某种美式恐怖元素的大杂烩:明显源自《猛鬼街》的怪物设定,让原本抽象化的当代克苏鲁美学变得具象化,反而失去了神秘感与震慑力;形如《驱魔人》和《招魂》的怪物附身体验,虽然带来了具体的命案,却让传统美式跳吓恐怖冲淡了剧集以多年之力建立起来的当代怪谈风味;女孩二人组的精神病院调查,明显迎合了当下的性别主题,却也同样让我们感受到诸如《沉默的羔羊》一类的汉尼拔气息。甚至于小十一在溜冰场遭受的那些霸凌,都会让我们分分钟穿越回《魔女嘉莉》的现场。
我们或许也可以把这种恐怖风格的转向看成《怪奇物语》在这一维度的致敬或复古,但这种尝试无疑是失效的。关于时代的复古元素可以产生聚合力量,造就1980年代的文化风潮,但关于恐怖的多样化元素被拼凑到一起,却只能造就杂烩的观感。关于“恐怖”的核心被太多的元素变得散焦,过于经典、甚至已经成为类型的恐怖样本也太过有迹可循,因此对于观众来说也毫无悬疑可言。当这些所谓的恐怖都变成浮于表面的附加物,《怪奇物语》便仿佛患上了增生肿瘤,越来越庞大,但也越来越臃肿。
青少年的失乐园
谈论《怪奇物语》,需要将其放置到1980年代的青少年文化之下。它首先是一个成长故事,剧集里的主人公们典型是受到斯皮尔伯格《E·T》影响的“仰望星空的一代”:战后的经济崛起期,城市化发展后,新一代的父母拥有向郊区迁移的资本,孩子们继而拥有更广阔的童年空间,但与之伴随的也是父母的疏于关照,在郊区成长的一代孩童于是只能“仰望星空”,并因此触发了《E·T》《第三类接触》这样的想象。
和所有的成长故事一样,处理主人公们的长大,是创作者所要面临的最大难题。从第三季第一集开始的恋爱与亲吻,到第四集中的校园霸凌,《怪奇物语》勉勉强强找到一个展示成长的方式,虽然有些幼稚。与此同时,我们也能看到青少年小队面临的问题。南希在工作上遭受性别歧视;乔纳森只能穿着不合时宜的水手服在店里打工,抱怨自己总是承担着保姆的角色,也吐槽自己没法谈到真正的恋爱。呼应于这种幼稚的,同样还有妈妈乔伊斯和警长哈珀充满拌嘴、互不承认对彼此的感觉、相当童趣化的恋爱。
在这里,《怪奇物语》把自己的儿童线、青少年线、成人线之间实施了某种“成熟度”的倒挂。儿童们以冒险和颠倒世界的敏锐触觉,实现着他们的成人性;青少年们以第二知晓的位置,有资格成为遵循逻辑、相信超现实的可靠对象;反而是成年人们,不仅是邪恶的缔造者,更是混沌懵懂、最晚意识到大事不好的人,他们,才像那些对世界一无所知的孩子。
可是,以上这些都发生在秘密逐渐揭晓的剧情成长期和世界构建期,当一切都已揭晓,孩子们飞速长大,青少年还是没能迈入成人世界,成年人已然醒悟,这种成熟度上的倒挂与对比就不再有效,而故事的主角——孩子们,身高都已经超过自己的爸爸妈妈,却不能说真正进入了下一个阶段的世界。
于是,曾经的冒险世界成了这些孩子们的失乐园,他们不得不尴尬地夹在青少年和成人的缝隙之间,也无法再回到属于儿童的永无岛上。而这,或许就是他们不得不面对的、真正的颠倒世界——那是步入成人世界后的残酷真相,一个根本就没有什么想象与冒险的虚无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