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软弱的力量:那些耳熟能详的“傻瓜”
时间:2022年7月30日
地点:单身空间·大悦城店
嘉宾:周恺 作家
阿乙 作家
全勇先 诗人、作家、编剧
主持:楚尘 出版人
余华说《傻瓜吉姆佩尔》是震撼灵魂的杰作
楚尘:傻瓜形象在文学作品中是很多的,我们今天要介绍的写傻瓜的作家叫辛格,傻瓜叫吉姆佩尔。这个傻瓜现在全世界喜欢文学的人都知道他,作者也因此获得了1978年的诺贝尔文学奖。
这一篇小说影响了中国50后、60后、70后很多作家,比如我们熟悉的余华、莫言、苏童、北村等。四川外国语大学傅晓微教授的博士论文就是专门做辛格的研究,叫《上帝是谁》。这是一本20万字的博士论文,其中有章节专门写了《傻瓜吉姆佩尔》这篇小说在中国的影响。余华有一篇小说叫《我没有自己的名字》,余华公开承认这篇小说有对《傻瓜吉姆佩尔》的学习。余华说:“《傻瓜吉姆佩尔》是一部震撼灵魂的杰作。就像写下了浪尖就是写下整个大海一样,辛格的叙述虽然只是让吉姆佩尔人生的几个片段闪闪发亮,然而他全部的人生也因此被照亮了。”
我们刚刚出版了辛格的两本书——短篇小说集《傻瓜吉姆佩尔》和长篇小说《卢布林的魔术师》。辛格是一个写作量非常大的作家,但是这几十年来大家都主要对他的《傻瓜吉姆佩尔》特别熟悉。“傻子”在这个世界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形象。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傻瓜,比如我们有时候自己回家也会很沮丧,觉得自己干了一件蠢事、傻事。
今天要讨论的是傻子带给我们的力量。这个主题——“软弱的力量”,在当下可能正好与大家思考的一些问题相切近。
全勇先:我第一次接触辛格应该是1984年,高中刚毕业。那是上世纪80年代初期,改革开放以后,有一些作品翻译过来。那一阵全民都在写诗,全民都在搞文学。我那时候在一个工厂,工友们传阅一些现在想起来都相当文艺的书,比如《苔丝》《卡斯特桥市长》《悲惨世界》等。因为之前我们接触不到文学,“文革”那一段时间我们没有书读,没有人看书。1978年开始,才正儿八经有一些文学作品面世。那是中国一个特别蓬勃向上的时候。
我第一次看的《傻瓜吉姆佩尔》应该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很薄的小册子,一个姑娘带在身边,我就借回家去看了。那时候我对外国文学没有多大的阅读量,之前看的那些外国小说都特别晦涩,人名都很复杂,你感觉是很隔膜的一个东西。可是看《傻瓜吉姆佩尔》小说集,是和从前的阅读经验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氛围和语态。里边都是很短的篇幅,不晦涩,有一种特别的亲切感。他的语言风格是松弛的,就像老爷爷给孩子们讲故事,有特别感动我的东西。比如傻瓜吉姆佩尔,我当时就替这个人委屈。这个世界要折磨这个可怜人到什么样疯狂的程度?这个世界太糟糕了。我是带着一种很愤怒的情绪去看这个小说的。好多年以后,我又重新拿起来,看到的就是完全不同的东西。现在我关心的是,傻瓜吉姆佩尔遇到了魔鬼之后如何去见上帝的事情。
“着力即差”,好东西往往都是不用力的
全勇先:我不知道辛格的小说翻译到中国来,它的文学价值损失了多少,它的原文是什么样子。因为我前一段翻译了尹东柱的诗,知道语言之间的微妙差异其实是特别大的。有些语言里边的暗示,那种共同语境下产生的隐喻,作为一个不同文化根基的局外人,即便你精通这门语言,也很难接触到它最隐秘的东西。
我看外国小说,一向不太敢去过度解读,觉得看到了什么就是什么,不敢发挥,害怕露怯。有时候一篇小说,读完了你觉得挺好的,结果一看评论家写的东西,我又蒙了——感觉跟我看到的好像不是同一篇小说。辛格是对我写作有很大帮助的作家,他给我亲近感。他的讲述是自然的,娓娓道来,东一句西一句,但是其中的魂魄和精神是不散的。
我读辛格的小说是没有障碍的。有的作家写作,感觉是“我要写作了”,就进入一个很标准的姿态,你感觉他不是很放松。而辛格那种表达方式对我影响很大——写东西不要使劲,做事情也不要使劲,所谓“着力即差”。写东西一使劲,就会强迫自己带着一个姿态去写,会对你形成束缚。而当你把自己放开了、松下来写东西,就会找到很多神奇的灵感。所以,我认为写作,其实放松和不紧张是一个特别重要的品格。好的东西往往都是不用力的,你一使劲就使大了。我写的一些影视剧本,我也尽量去把雕琢的痕迹去掉,把它变成一个自然而然发生的故事,我觉得这也是文学跟戏剧相通的地方。
辛格的故事有很强的可读性。有个小说,名字我忘了,讲有一个人胆子特别大,他跟人打赌可以跟一具尸体住一个房间。结果尸体是主人公伪装的,他打了个喷嚏,把打赌的人吓死了。主人公就只好背井离乡,四处流浪。他的故事很简单,就像读一些小寓言、小故事一样。后来我才接触辛格更多的一些作品,文学史后来把他定位为一位高深的现代派的作家,评论家把他拔得很高。我当然也觉得他很高,但是评论家说的有些东西我是有点困惑的。我从一个写作者的直觉来说,他也许并不需要别人赋予他伟大的文学意义。他就是个很了不起的小说家,他给了我们很多的营养。
看辛格小说的时候,我才十几岁。现在回过头来一想,那时候辛格还活着,在地球的另一边。我那时候在黑龙江,最开始对我完成文学启蒙的是萧红的《呼兰河传》。因为以前接触不到那么多的文学作品,那时候我姐姐从北京带来一本《呼兰河传》,我一看,这不就是我们身边的东北风土人情吗,每个人都栩栩如生,我觉得文学瞬间就离自己很近。因为我从小也在类似呼兰城的那种农村待过,萧红对火烧云的那种描述,我就觉得太亲切了,我们看着云一会儿变成马,一会儿变成牛,一会儿又变成妖魔鬼怪。后来我又读契诃夫、茨威格、雨果。读到辛格是完全听到了另一个世界的声音。他与众不同,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一位作家。
辛格是成为一个作家的必修课
阿乙:辛格短篇非常自然。短篇是很容易造作和紧张的,我就有这样的倾向,我写东西有时比较紧张。短篇《傻瓜吉姆佩尔》因为两位世界级作家余华、苏童的推荐,在我们文青界广为人知。它涉及到“绿帽子”,涉及到人的荣誉和选择。这可以说是一个古老的话题,辛格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旷达的解决方案。
之前,我们看过武大郎、杨雄,加西亚·马尔克斯《一件事先张扬的谋杀案》,他们的故事最终和血光之灾联系在一起。我问自己,如果是我,我会怎么选择。是不是在出现这种事情的时候,也变得恐怖,也要铤而走险?很多舆论、很多目光、很多道德都在推着你往这个方向走。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一件事先张扬的谋杀案》基本上就是这样,因为妹妹被退婚,两个兄弟受舆论的压力,要干掉主人公。他们多少次不想干,最后简直是没办法才干了。
吉姆佩尔给了另外一种答案,我们不能说他这个人有何人生智慧,他可能就是单纯善良。他提供了一个新的选择,自己忍辱负重,或者他也没有忍辱负重而就是乐观看待此事,总之他看到了第二天早上升起的太阳,而我们的英雄好汉因为配偶占有权的问题,可能今晚和别人拼命,喋血街头了。
周恺:我觉得,这种读书的习惯可能还是一代一代地传下来的。阿乙老师刚才提到苏童,其实我们好多时候读书也受阿乙老师他们的影响。作家开书单,我觉得是一个蛮好的事情,一个是有利于别人进入到你的精神世界,另外一个就是你通过自己大量的阅读,把真正值得推荐的一些书推荐给更多的人。
当然说到辛格,我有一个不知道是创伤还是什么,反正很小的时候读《安妮日记》,就对犹太人写的东西,有一种天然的抗拒。尤其是在书店看到比如说波兰、以色列的作家,如果我了解不是笔下那么苦痛的那种作家,我当然会买;但如果不是那么了解的作家,我可能就会非常地抗拒。就这样其实就把辛格给错过了。一直到前几年,不知道是一个什么样的契机,我那个时候才第一次开始读辛格,所以我其实读得很晚。
最开始读的应该是《市场街的斯宾诺莎》,小说真是好看,带给你形形色色的人物。但是也没有太认真去看,就是说没有那种吸引力继续去读辛格的更多的作品。因为好看的作家实在太多了。直到前几天,楚尘老师跟我说“辛格是成为一个作家的必修课”。所以说我一个星期前才开始真正的阅读。先看的是他的长篇《卢布林的魔术师》,长篇里头写到的那个人物恰好跟吉姆佩尔相反,他是到了华沙以后,他的情妇跟另外一个男人上床了,给了他沉重一击,他从这里开始,人生有了一个巨大的转折,从不信上帝变成信上帝。
辛格的小说中没有绝对恶人
楚尘:我做出版人之前曾想,出版生涯中若能出版三个人的作品——两个作家一个诗人,即是我莫大的荣幸,也是我梦想成真。两个作家,其中一个就是辛格,另一个是冯内古特,一个诗人是R.S。托马斯,威尔士著名诗人。
后来冯内古特、R.S。托马斯的作品,我都出版过了,但是辛格一直没出。今天能出版,我想起来也觉得神奇又幸运。当日跟全勇先老师讲我要出版辛格作品的时候,他觉得很震惊,说是不是要花很多钱来买版权。我说不是很贵,但需要时间的等待。辛格的版权很复杂,我前后大概关注了15年。刚开始说根本没法取得版权;从2000年等到2010年,说有可能授权了;2012年一听说终于可以授权,我们就开始进入。
辛格的作品现在我们已经买了8本。辛格的作品很多,南京有个作家叫顾前,跟苏童是同时代的作家,也是一个很好的朋友。他自诩为辛格最权威的读者,对我说他读过辛格所有的作品。我把我买的版权给他看,说还有这么多,他就很震惊。
回到《傻瓜吉姆佩尔》,他是很软弱的一个形象,但是软弱中其实又很强大。下面想请三位老师谈谈生活或者文学作品当中软弱这种力量。
全勇先:我觉得某种意义上,傻瓜吉姆佩尔是一个圣徒。面对人间无尽屈辱,魔鬼告诉他要去报复这些人,但他后来放弃了报复,选择了隐忍和顺从。在我们这个世界上,人生在世什么是聪明,什么是愚蠢?人生的意义在哪儿?要是追究下去,其实是让每个人都会感到困惑的。因为你不知道那个意义是什么,人类从有文明开始就困惑,至今没有答案。
吉姆佩尔的内心是没有仇恨的,遇到什么样的屈辱都能化解,他不去跟这个世界对抗。你说他是软弱,我认为在某种意义上他是强大。你说他是无奈也好,妥协也好,但我觉得这里边其实有他的人生智慧。在辛格眼里,到底谁又是傻子呢?
阿乙:《傻瓜吉姆佩尔》这篇小说,自打存在以后,就让后来的作者止不住地模仿。很多作者在写到窝囊男人的时候,都把他吉姆佩尔化了。如果我们是做文学编辑的话,就能看到写这种傻瓜型男人的作者越来越多。
说到人生中难堪的事情,它的重要性不在于它发生了,而在于它引发了社会舆论。有时候社会舆论对一个人的迫害或者构成的压力,是不输给这个事情本身的。我一个朋友告诉我一件事,就是在村子里有一个男人,他的老婆和别人好上了,把他给撂在一边,处境有点像我们的傻瓜吉姆佩尔。你知道他怎么处理这个问题的吗?他直接把自己变聋,就是我再也听不见你们说话了,你们想说什么就说去,我是一个聋子,我也是个哑巴。就这样他真的成了一个身份上的聋哑人,大家甚至以这种聋哑的特征来称呼他了。
周恺:辛格写的小说里头大多数的故事,发生在他生活的年代之前,多是19世纪的一些故事,包括更早以前的一些传说。辛格大多数的小说其实都在讨论宗教,但是你可以把它简化为讨论善。我觉得很多时候你读辛格难受的点,在于他在鞭挞笔下虚构的人物,其实也在鞭挞看书的人。但是辛格的小说当中好像没有那种绝对的恶人,比如说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当中的那种绝对的恶——不为利益,也不为什么,他就是想做恶,那种恶人没有。
《活着》里的福贵和辛格所写的傻瓜气脉相近
楚尘:因为傻瓜形象在文学作品当中层出不穷,所以我想请三位老师谈一谈傻瓜的形象。比如说文学作品当中,福克纳《喧哗与骚动》里面的班吉,孔乙己也算一个傻瓜,阿来老师的小说《尘埃落定》里面的土司也是一个傻瓜。
周恺:傻瓜的形象,文学作品当中确实很多,但是比较容易做一个简单化的处理,就是越傻的人越聪明。
阿乙:我觉得余华老师《活着》里的福贵和辛格所写的傻瓜,有些气脉是相近的,就是对已发生事情的那种忍受。总之就是,《活着》这本书这么畅销,这么深入人心,也是因为它向读者提供了一种道路上的选择——面对灾难(对吉姆佩尔而言就是面对丑闻)的时候,应采取什么方式应对?我们读者喜欢柔和,喜欢柔软,喜欢宽容。辛格的这篇小说,有一股和解的气息,是一个人当家做主,主动去和解世界,而不是接受外界的安排。从这个层面看,傻瓜吉姆佩尔是自由的。
楚尘:电影或者电视剧里面有没有这样的形象存在?
全勇先:应该没有,这么写,估计也没人看。其实说起来不知道是不是有一点牵强,楚尘刚跟我说要出版《傻瓜吉姆佩尔》的时候,我就很自然地想说《阿甘正传》,其实他们的精神内核有相似的地方。你说《阿甘正传》为什么那么走红,在全世界都走红?其实就是因为,这个世界聪明人太多了,傻子又太少了。
我理解辛格,你说他只写了一个傻瓜,其实他写的是对这世界的一个态度。傻瓜吉姆佩尔就是永远不去对抗恶,恶扑过来的时候,用我的善去化解它。当然在生活中我们都做不到这样,别人欺负我们,我们本能地要跳起来去反击,别人骂我们,我们很可能要回嘴,这是人最本能的反应。
辛格就是把这个形象极致化了,我认为生活中这样的人不一定存在,但是作为一个作家,他有理由把这个角色极端化、合理化。你说阿甘这样的人,生活中有没有人相信真有这样一个人?这个艺术作品体现的是一种想法或者作家本身的一种哲学态度,他用一个角色去把它诠释出来,他像上帝一样创造了这个人。
最近一次看《傻瓜吉姆佩尔》的时候,我想到的是他在这个世界遇见了魔鬼以后怎么去见上帝,这个是作品中最让我感兴趣的东西。我在想这个世界上,有真正的胜利者吗?你说那些一生击败了所有对手的人,那些举足轻重的大人物,那些身影覆盖了几个世纪的巨人,他们和傻瓜吉姆佩尔共同站在上帝面前接受审判的时候,谁更坦然?这可能就是作家的与众不同,也是他的伟大之处。
你怎么就给“二舅”这么苦难的人生总结了意义呢
楚尘:全老师讲得非常好,人其实是一个悲剧的存在,因为人生下来最后都要死掉的。就是说谁也逃脱不了这个命运,但是如何在死掉之前活出自己呢?
最后有一个话题,就是谈谈人生的苦难。最近有一部电影叫《隐入尘烟》,阿乙老师看过,全老师没看过,周恺也没看过。但全老师对二舅的形象发表过高论,我觉得说得非常好。那我们先请阿乙老师谈谈《隐入尘烟》,再请全老师谈谈二舅。
阿乙:这部电影我有幸去看了,非常震撼。我对它的印象是,它好像是我在面包店看到的放在橱窗里的一个完好的芝士面包。它完成得好,还很精致。
整个电影叙述了一个福贵式的男人叫马有铁,这个卑微的人他做了很多善良的事。我觉得电影的镜头也很有意思,就像能看到宗教的光芒。他是一个卑微的人、卑微的农民,但是好像他走到哪儿,我们都可以通过天空看到,有一道光在照亮他。从这个角度来说,导演好像把所有不利于这方面的叙事都剪掉了、抹去了,所以它就会显得像一个精致的面包一样,它形成了自己的一个宇宙。
全勇先:关于“二舅”,我说说我最直观的感受,我那天晚上睡觉前就刷了一下,看好多朋友都在转,我一看,觉得这个东西有股浓浓的土鸡汤味,这是我不能忍受的。我觉得你怎么就给二舅这么苦难的人生总结了意义呢?给他的苦难居然盘出了光辉,我觉得这个东西很粗暴,是一种冒犯。
我记得之前,唐大年跟老狼还有狗子他们拍过一个关于太宰治的纪录片,去采访他女儿。我看了,里边有一点让我觉得挺有意思的地方。大年说他采访那么多人,每个人说起太宰治的时候,都不太敢说,因为怕说错,都是有些诚惶诚恐在里面。他们觉得我不能进入这个人真正的内心世界,那么我就不能粗暴地去评价他。我觉得这个是尊重——你不知道人家为什么死,为什么那么想,你都是猜测。不像我们这儿就给你定性了,下结论了。
你用你的见识去解读另一个人的人生经历,其实是特别粗暴的,我不喜欢这种粗暴。你知道我内心怎么想的?你知道那二舅心里怎么想的?后来我看已经变成两派在掐,我觉得这个就更不靠谱。我其实想说的就是,想要尊重一个人,就要尊重他所有的东西。因为你不是那个人,你永远不可能走到他内心世界,你不要那么粗暴地就给一个人定性了。作为作家也好,作为一个普通人也好,这是对人一个最基本的善意。
楚尘:感谢各位老师们的精彩分享,以及大家的耐心聆听。我们在吉姆佩尔的人生中游荡了两个小时,最终又回到我们的日常生活。但这两个小时带给我们很多不一样的思考。王小波说:“人的一切痛苦,本质上都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无论你是否愿意做一个傻瓜,你还是会痛苦。但是如果我们能够向傻瓜吉姆佩尔学习一下,我们的人生态度是否会有一个不一样的变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