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作为鼓楼西八周年“独角show”演出季的开幕作品,由演员李腾飞主演的独角戏《一只猿的报告》完成了二轮演出,好评不断,豆瓣评分8.7,成为鼓楼西爆款。
李腾飞凭借实力将这只叫“红彼得”的大猩猩活灵活现地展现在舞台上,唤起观众内心深处对于“人”社会性和自由的思考,引发广泛关注。
《一只猿的报告》是李腾飞与郗望导演携手共创的独角戏,他坦言第一次看到卡夫卡的原著时,就被深深打动,并与导演一拍即合。
近日,演员李腾飞接受了北京青年报记者的独家专访,聊了聊他如何成为“一只猿”的秘笈,以及因为热爱,十年前裸辞工作、投身戏剧行业的人生经历。
走出“别人的开心”体味“独角”的焦虑
北青报:起初是怎么想到要做一部独角戏的,整个过程排得顺畅吗?
李腾飞:一开始其实我没有想到要做独角戏,因为现在的戏剧环境对于演员来说,无论是挑角色还是挑剧本,基本上都是被选择的状态。我就想,要做一个自己想要一直演的、从自己内心出发的作品。当时想的是人少一点,最多两三个人。后来慢慢觉得自己在表演上也积累了一些,就想做独角戏试试,看看自己能不能撑得起来。等于是稍微有这么一个野心和冲动就做了,其实是伴着很多不自信的。
一开始是我找的本子。看本子的时候,我就想找郗望来帮我做这个戏。我们俩认识小十年了,他在法国留学时学习的是偏视觉喜剧,我们的风格方向比较相近,表演理念也是相通的。但是像这样作为一个导演和演员的身份工作,我们还是第一次。真正操作起来的时候也遇到了很多瓶颈,我理解的表演和他理解的表演也会有冲突。好就好在我们想要的东西、共同的方向是确定的,比如说我们确定了空的舞台、空的空间,和诗意的表达来诠释这个戏。
开始排练的前半个月我们一直在摸索、碰撞,甚至冲突,就感觉好像都没有表达得特别透彻。直到有一天,他说你最大的点是你自己要找到乐趣,你才能有动力演下去,而不是让别人高兴。
这个话一下子点醒了我。我就想我入行差不多十年的时间,之前在排练中一直都是想怎么样可以达到导演的要求,导演认可了,我会非常高兴。因为一直在不断地演,这种“别人的开心”我自己其实是不自知的。
直到排这个戏,郗望他一直在说:我觉得你现在一直想要做一个好学生,就是我提了一个要求,然后你用各种方式来让导演满意、高兴。但你自己内心的冲动在哪儿?你有没有想过什么样的表达是你自己想要做的?如果你真的累了,真的不高兴不想做这段戏,或者哪怕觉得导演这段要求提得非常违背自己的内心,你可以说不。你自己想要怎么做出来?这才是从演员生发的乐趣。
我就觉得对啊,表演其实就是play,最根本的点就是能够在玩中产生创意、产生创造力,从开心中才能生发出很多表达。所以排练中,他跟我说的最多的话是:你不要做好学生。
北青报:这个独角戏只有一个演员,一个导演,你俩密集的工作期间,是什么样的状态?
李腾飞:一开始我们排练得很密集,每天上午10点到晚上六七点,这样持续了小20天。那时候整个排练场就我俩,所有看到的问题,所有化解问题的方法,所有的东西都只有我们两个人面对。第一次做这种独角戏,那段时间压力都很大,我们都有各自想要突破的自己的弱点和方向,有矛盾、有摸索,也有提高。
我的性格不是特别豪放、开朗,而他是滔滔不绝表达自己的观点那种,有时候我会觉得有点崩溃,他也非常焦急。有一天他就爆发了,直白地跟我说要更加主动地表达观点:如果你同意就是完全同意,如果你不同意你立马要跟我说出来、要做出来,你不能说,“哦,我想一想,我琢磨琢磨”这种模棱两可的话。
演一只猿,导演很清楚我,他觉得我不需要再通过“身体工作坊”那些方法来让我的身体达到一个什么状态,更多的,是让我打开自己,比如面对观众该怎么放松自己、怎么激发出原始的表达欲。因为独角戏演员是一个人站在台上,一个人构建舞台,一个人完成与观众的连接。
我老说他就是找了很多“损招”来激发我。那次我们谈完第二天,他就跟我说,ok,同学,我决定每天叫一个人来看排练。其实很多导演在整个排戏期间是不准别人看的,我们这次算是破了一个大忌。
然后每天就有另外一个或陌生或熟悉的人坐在旁边,来感受这个气场。那段时间我真的是非常崩溃,因为这种感觉基本上算是打碎了我的心理战线。一开始我挺拧巴的,非常不适应,但是我要装作自己很适应。我心想每天来一个不同的人,无所谓,看就看呗。但其实只要有一个人坐在你旁边,无论他表现得如何轻松,他都会带着某种审视的目光。排练初期,他的一点点举动都会让我非常敏感:他可能只是换了一下座位,插了一下手,手机响了稍微看了一下,甚至他都没有很大的动作,就那么看着你深呼吸了一下,叹了一下气,我就会觉得我刚才怎么了,我做得是不是特别差。
慢慢地我就不在意这些事情了,让自己的心静下来,专注在自己要做的事上。
我觉得对我来说这是一个永恒的问题,就算现在已经演了12场,每次再演出的时候,我其实还是遇到同样的问题,就是和自己博弈的过程。
北青报:听起来你这次是真的突破了自己。
李腾飞:对,是的。我不是什么都不吝,越演越疯的类型。排练的时候,我越敏感就会越找不到方向,越压抑,就会特别焦虑,这个焦虑其实也会转化成排练时候的杂念,会非常直接地影响排练当中的纯粹程度。而且如果带着很多这种东西的话,演出时会非常难把观众拉进来,也会让自己非常焦躁。
因为疫情的影响,我们分了三个阶段排练,这种焦虑经常有,到最后一个阶段,甚至在排练的路上,我就已经到心跳加速的程度,非常紧张、不知所措,就会想“哎呀,等一下要怎么表现,昨天说到的这一段问题我要怎么来突破?我还有好多新的东西没有做……”感觉就不对了。那段时间几乎每天早上我去排练之前,都会冥想,之前我从来不会这样。好在冥想对我挺有帮助的,做完就会放松下来,让自己不要在没有发生的这些事情上浪费自己的情感,不要陷在这个情绪里。
有一天演完之后,我突然觉得这个戏真的非常孤独,太孤独了——你自己每时每刻要知道怎么改变,怎么调整,怎么继续。就没有人能帮你。真的好累呀。
动物园里看猩猩,也被看猩猩的人们吸引
北青报:有不少观众觉得,《一只猿的报告》恰恰映射了对人、对自我,对当下的思考。这也是你通过这个戏要表达的东西吗?
李腾飞:《一只猿的报告》改编自作家卡夫卡的短篇小说《致某科学院的报告》,借由一只学会说人话的猩猩讲述自己的传奇过往:它被人类捕获关进笼子,随轮船飘洋过海,行程中,它陡然醒悟自己唯一的出路就是加入人类社会。我们这次最重要的任务是讲好这个故事,因为这个故事本身就非常地直接,最初打动我的点也是这个猩猩要寻找出路的一些抉择。“寻找出路”,我觉得每个人都会有过这样的一些境遇吧。这个故事不只是在讲述跨物种和生存的事情,每个人都能在这里面找到光明的点。可能观众结合自己的经历和人生经验都会发酵。
北青报:不同于以往的表演都是演人,你是从哪儿入手演一只猿的?积累了哪些经验?
李腾飞:我一开始努力在动作上下了很多功夫,看猿怎么行走坐卧,去观察它、模仿它。其实之前我上过一个动物模拟的工作坊,就是郗望和他的老师一起办的。在练习过程中体会到,其实如果把人分类的话,你就会觉得这个人的情绪像某一个动物、那个人的行为像某一个动物。那时候我就对动物模仿非常向往,觉得很奇妙。我就想,诶,是不是可以往这个方向走一走,试试这样的表演是一个什么样的呈现效果?
拍这个戏的时候,其实模仿猩猩的动作不是主要的方向,更多的是要展现这个猩猩的动物性。这也是郗望跟我一直聊的,不要机械地做猩猩的动作。他说你真的钻进这个猩猩的身体里,有它的动物性,那你会做什么动作?那样的话大家就相信你是一只猩猩,你随心所欲做任何动作,大家都会相信。
我就想自觉进入猩猩的动物性。首先是让大家相信,第二是这些动作融会贯通,而不是刻意地做动作。就像我们家猫,就算只是在那待着,别人也会觉得你是一只动物。作为人,虽然不可能完全进入它,但我努力做到在那一刻毫无杂念,完全在那个情境里,不考虑其他的事情。
北青报:据说你去动物园观察猩猩,一待就是一天。得到不少特别的体验吧?
李腾飞:准备做这个戏的时候还是冬天,我就老去动物园看这些猩猩的动态,密集地去了差不多一个月。看它们的动作、生理方式、行为方式。前段时间我去时,看见一只非常不一样的猩猩,也有五六岁了吧,挺大的一个,可能之前它没怎么出来过,它就不像其他猩猩那样,从小就看人来人往,会自动屏蔽这些人关注的目光、逗它的行为。它在一个小笼舍里,一直趴在玻璃上看各种人,看小孩儿怎么吃东西,看大人怎么照顾小孩儿。就感觉这个猩猩对外面人类的每一个动作都非常嫉妒似的,它的眼神非常渴求,非常好奇,非常认真。
一开始我看见它的时候也觉得很好奇,但是慢慢就会有种非常悲伤的感觉。就觉得它对人那么的好奇,但是它可能完全意识不到自己一辈子只能待在这里。我就想起契诃夫《三姐妹》里边的桥段:希宁看见家着火了,回去救火。自己的两个小女儿站在家门口,妈妈也不知道跑哪去了,特别无助地看着他。看着自己的两个孩子,他不知道两个孩子以后在人世间会经历多大的无奈,于是特别地伤感。
后来我的一个朋友跟我说,反过来,其实我们在笼子外面的人何尝不是这样?也是不自知地待在某个笼子里,很好奇地看着所有未知的事,也不知道自己其实也是会一辈子在笼子里。
我印象很深,猩猩馆里有那么一队人经常来,其中有两个老太太,每一个猩猩她都认识,都能叫出名字。每次来就像看自己的孩子似的,“琪琪,我来了”,然后就跟它唠嗑,跟对自己孙女孙子似的。这四五个人上午来看完之后,下午又来看它。我一直在体会他们的心情。我觉得有时候我们这些人其实挺孤独的。
看了一段时间之后,我慢慢发现,猩猩馆里来来往往形形色色的人也特别有意思,我甚至觉得可以再做一个戏。三四岁的小孩儿、十来岁的孩子、情侣、中年人、年轻人……他们进来看猩猩,每个人的表情都不一样,说的话也是形形色色。有一次,二十来岁的两个闺蜜过来看,她们打开手机摄像头拍猩猩,然后把那个屏幕给猩猩看,跟它说,你看见了吗?这是你啊。我就觉得真的有很多你都想不到的互动方式。比如有一些人刚进来的时候你会觉得他非常古板,但他看猩猩的时候像换了个人似的,跟猩猩互动起来非常贴近,非常解放。还有人本来很不以为然地进来,然后就慢慢被吸引了,也不聊电话了,一直看它们。我就觉得这些都是戏,特别有趣。
“喜欢”是演戏的支撑被接纳会特别开心
北青报:通常情况下,观察生活也是你获取灵感的来源?
李腾飞:小时候我就挺想生活在森林里的,向往那些植被特别茂盛、原始,能和大自然非常亲近的环境。我老去天坛,感觉去那儿的每个人心里都有对自然、对动物的怜爱以及交流的渴望。比如有个大爷,他每天都会拿一盒花生来喂松鼠,他能知道松鼠在什么地方,等一会儿那些松鼠就过来了。他还知道这只松鼠怀孕了、那只松鼠怎么样了,非常神奇。
作为演员来说,会在意自己平常看到的人的一些举动、行为,慢慢地生活中的事就会潜移默化的进入你的表演。
之前我有个老师说,演员需要有一种悲悯之心。我觉得我做得还不够,可能在生活中还需要慢慢往这方面来靠,首先心性纯净,才能体会到这些最真挚的情感吧。而在戏剧上、在人物上保有这种真挚的情感,那既需要与社会保持一些距离,也要融入社会,这个度是需要演员来把握的。我觉得这也是一个需要不断提升的空间,不要被生活稀释很多,因为生活里很多的时间是无聊的,是会消磨你的。这需要每个创作者的自觉性,从这里面提炼出故事性、提炼出性格、提炼出意味。
北青报:《一只猿的报告》演完两轮,我看到有一个小朋友说:那个人演得很像大猩猩啊。你收获的观众反馈如何?
李腾飞:这个戏一开始就是以科学报告的形式出现的,我们也是想深入浅出一些,在导演的斟酌下删改成现在这么一个节奏。我们这个戏不是儿童剧,但确实我发现小孩都挺爱看这个戏的,而且他们非常安静地看,我就觉得还挺感激他们的。有天一个妈妈带着两三个小朋友,看完戏跟我说,孩子们看得非常认真。我特别高兴,也觉得挺意外,因为那些词我觉得他们不可能理解吧,我也很想知道他们认真的点在哪。
我记得刚开始第一场、第二场的时候,观众大致有两种反应。一种是不敢动,被吓到了。被吓到是因为他觉得这个生物真的是一只黑猩猩,而且相信这只黑猩猩离自己只有50cm的距离。相信是猩猩站在面前,而不是一个演员,这个让我觉得特别欣慰。另一种是年轻的观众他们不害怕,甚至还跟你互动。
北青报:现场互动时,有哪些让你印象比较深的事?
李腾飞:每次到了那个节奏那个互动的点,其实我也挺忐忑的,我不知道观众是一个什么心态。好就好在我每次看到他们都很好奇。有一次我下去互动,我说了一套固定的词:我学会了握手,但是今天我的生命轨迹达到顶峰的时候,除了握手之外,我还能向大家说几句坦诚的话……这时旁边有一个人拍了拍我的手,还有人摸了一下我的头,就像在摸自己家哈士奇一样,我就觉得挺好玩的。当自己被他们接纳的时候,特别开心。
北青报:能否分享一下,之前是什么动力促使你辞掉工作,选择做一名演员的。以及未来会有什么创作规划?
李腾飞:首先是喜欢,就是觉得有意思。对我来说,这样更能实现自己的价值或者意义吧。
于私心来说,想要有一种面具也好,有一种渠道让自己释放也好,这是我自己最主要的一个想法。
我家是公务员家庭,从小一个院的小朋友都是老老实实学习,长大进体制内工作的那种。我们安徽那个小城里,学播音主持、学美术的比较多,从来没有遇到学表演的。我大学在南京学艺术设计,大学里就喜欢剧社,参与了话剧社、音乐剧社,慢慢觉得这个特别有意思。2011年我毕业来到北京,第一份工作是报社的夜班美编。那时候白天除了看戏,就是去参加戏剧工作坊。我第一次正式登台是2014年,应征进入鼓楼西的《雷雨》,演鲁大海。后来就辞职专门学戏做戏。
其实说到底,支撑自己的还是“喜欢”。我觉得如果能够通过这个养活自己,能一直在台上演戏,对我来说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文/本报记者李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