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2号桌点单……后面一桌需要加汤……再给他们拿一瓶饮料……”火锅店里，老板娘李楠楠事无巨细，每天都如此在店里忙碌着，一一指挥店员要做些什么。只不过有些特别的，身为健全人的李楠楠，与店员交流用的是手语。
坐落在河南新乡的“水晶泡泡火锅店”是一家经营了12年的“无声餐厅”，店员均为聋哑人士。在这里，顾客可以拿起桌子上的便利贴写下自己的需求，或是用手指点选墙上的漫画，与聋哑服务员进行沟通。当然，顾客也可以直接和老板王伟松或老板娘李楠楠进行语言交流。
自2010年开业至今，这对90后夫妻先后为30位聋哑人士提供了就业岗位，在12年的经营中，二人克服了种种困难，在餐厅中架起了一座聋哑人与健全人之间的沟通桥梁。
每年9月的第四个星期日为国际聋人日，值此之际，北京青年报记者采访了李楠楠。她表示，之所以坚持12年只为聋哑人士提供就业岗位，是因为她从小就目睹了聋哑人士生活和工作的不易，希望尽自己的力量去帮助身边的聋哑人。
创业
坚持聘用聋哑员工，因为深知他们心中的苦
李楠楠出生在聋哑家庭，在她的记忆中，学会使用手语就像是与生俱来的一样，因此她永远都在扮演着中间人的角色，直至现在，亦是如此。
自去幼儿园上学时起，李楠楠的父母没有出席过她的任何一次家长会。“如果他们参加家长会，我会变成一个‘传话筒’。所以，老师有话总是会直接告诉我，我再回家转达给父母，从来不需要请父母到学校去。不但如此，任何需要背诵或者需要互动的家庭作业，永远都是我自己独自完成，这是我上学时每天都需要面对的问题。”李楠楠回忆着。
她直言，独立和坚强，是聋哑家庭里长大的孩子的必备技能。等到上大学时，李楠楠还曾做过幼师、手语翻译等兼职，但她总想做一些属于自己的事情。“特别是在女儿降生后，我想为女儿和身边的聋哑朋友做点实事，这个想法一直都无法被压抑。”
2010年，20岁的李楠楠与爱人王伟松踏上了创业的道路。从一开始，李楠楠就非常确定地要聘用聋哑人士做员工，因此他们在选择创业项目时也费尽心思。起初，爱人王伟松想要开洗车店，但考虑到专业性过高便放弃了，后来才想到做餐饮行业，可以让聋哑人士在后厨帮忙，操作简单，容易上手。“但是做餐饮行业也不能做炒菜类的店面，因为太依赖厨师，也是有难度的。所以我们选择了火锅店，这样在做备菜、上菜等工作时更容易一些。”李楠楠开始到北京考察并加盟了火锅项目，之后回河南新乡开店。在准备过程中，李楠楠基于对聋哑人士的了解，会预估各个方面可能出现的困难，比如他们将火锅使用的煤气灶特意改成了电磁炉，因为这样对聋哑员工会更安全。
开店十年，李楠楠的生意越做越红火，还曾经扩大经营，同时拥有三家火锅店，每家店里聘用3至5位聋哑人士，保持着“无声餐厅”的风格。2020年，疫情暴发后，餐饮行业受到的影响很大，李楠楠只保留了一家四五十平方米的店面，员工也减至2人。“因为我实在无法承担太多的房租，只能全面考虑，留下来的员工都是我经过深思熟虑，对比了他们各自的家庭和生活需求之后，才做出的决定。如今留下来的是50岁的老两口，他们生了四个孩子，我必须留下他们。我只能对其他人说一声抱歉，以后如果店面可以做得更好一些，还是欢迎这些朋友再回来。”李楠楠叹息道。
提及坚持聘用聋哑人士的动力，李楠楠直言，自己的家人和亲戚中有6人都是聋哑人士，她从小就看到他们因先天条件不足，在工作和生活上总是碰壁，因此深知聋哑人群的就业机会较少。“可以想见，如果生活条件好的家庭可以保障聋哑孩子去学习，也可能把他们保护得很好，不让他们去工作，以免遭受旁人的白眼。也有条件较差的家庭可能不会让聋哑孩子去上学，我认识一些聋哑人到现在还不认识字，他们找工作时会更加困难，往往被边缘化，被安排在不重要的岗位上。”
12年之中，李楠楠和王伟松先后为30余位聋哑人士提供了工作岗位。
漫画
从后厨推到前厅，要给聋哑人士更多的信心
河南省新乡市常住人口600多万，其中4万余人为聋哑人士，却只有一所聋哑学校。李楠楠的父母也曾在这所学校就读，因此在创业初期，火锅店里的员工主要来自于父母身边的同学，之后，李楠楠的店便在无形之中被贴上了招聘聋哑人士的标签。新乡市聋哑人士的社交圈本就不大，学校里的信息也及时互通，经常有主动到店里咨询应聘的聋哑人士。
起初，由于沟通问题，这些员工只在后厨工作，但李楠楠还是想让他们尝试到前面的大厅做服务员。只不过，如料想的情景一样，聋哑人士与顾客的沟通难免出现问题。
一次，顾客在下单后等待了半小时都没有见到任何菜品，好不容易在多次催促后上了菜，却发现完全下错单。这位顾客前后饿着肚子白白等了一小时，十分恼火。李楠楠和王伟松再次当起了中间人的角色，一边极力挽留客人，给这位顾客免单，另一边安慰着员工。“尽管他们听不到，却可以看到顾客激动的神情。他们会小心翼翼地问我，是不是添了麻烦，是不是不能胜任这份工作。我都鼓励他们别放心上，继续留在大厅当服务员，更不能因为这件事就退缩不前。我们必须给他们更多的信心，不能打击他们原本的积极性。”李楠楠解释道。
为了更好地解决沟通问题，李楠楠开始在墙面上张贴“本店为无声餐厅，服务员均为聋哑人”的明显标识。除此之外，他们还请朋友设计了漫画，将常用的服务话语转换为图画，涵盖了加汤、餐具、饮料酒水等内容。只要顾客指着其中一个漫画，聋哑员工就可以立刻明白其需求，避免了诸多沟通上的困难。比如，筷子掉了需要更换，顾客可以用手指着餐具的漫画示意他们。如果有更复杂的超出漫画内容的需求，还可以拿起笔在桌子旁的便利贴上写下内容。
李楠楠也曾想过使用“扫码点餐”，但是经过实际操作后发现，“扫码点餐”同样少不了要与店员面对面沟通。她想，对于店中简单的菜品而言，不如直接让员工和顾客沟通，省去中间再加一道繁琐操作，“直接沟通更有效”。
李楠楠和王伟松还是每天作为“中间人”在店里忙乎，一面用手语指挥着聋哑员工服务顾客，一面询问顾客的具体要求。“我们俩当这个老板确实累，每一桌顾客都需要亲自招呼，但是我们的员工也特别给力，工作很认真，不比任何人差，这是我最欣慰的一点。”李楠楠感叹道。她笑了笑，继续说：“我想到之前一位熟客称赞我们店里员工认真，他经常来店里，根本不需要我上前招呼。我只要出现在他旁边，他就会说‘我不要和你说，我要和你的服务员沟通’。慢慢地，他还学会了简单的手语，沟通变得更容易了，甚至还有些成就感呢。”
呐喊
一起休假游玩，鼓励他们喊出自己的独特声音
尽管嘴上说着累，但是李楠楠更知晓员工的辛苦，能够体会到他们的心理变化，“一个人长期在一个环境里面埋头工作，缺少生活的惊喜，就会产生疲惫感”。
除去员工正常的调休以外，李楠楠和王伟松每年至少组织两次团建活动，每次休息三天，带员工出去游玩。她还结合聋哑人的客观条件与健全人的团建活动做了对比：“我们不能像普通人一样周周聚餐，更不能看电影、唱歌……许多有趣的娱乐活动跟他们无关，因为他们无法通过这些方式来释放情绪。我和爱人只能开车带着员工出去踏青，一起看看风景。”
新乡北依太行山脉，有众多风景秀丽的旅游资源，自新乡市区开车一小时便可以到达八里沟、万仙山、天界山等景区，李楠楠和王伟松都曾带他们去过。在游山玩水的过程中，李楠楠会鼓励聋哑员工在山上呐喊几声，多多发泄自己的情绪。只不过，这些人时常会害羞，李楠楠便带他们找一个无人的地方，喊出自己的声音。“他们会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喊不出来，其实他们可以发出自己独特的声音。尽管听上去并不那么悦耳，但我认为重点不在于声音，而在于呐喊时的心情和呐喊之后释放压抑时的舒适感。”
在去过周边著名景点之后，李楠楠和王伟松还会带着他们去农家乐放松，比如钓鱼、烧烤和采摘果蔬等，增加彼此的互动。只要在李楠楠店里做过员工的聋哑人士，不论最后是走是留，都依然和她保持联络，聊天谈心，成为好友。“我的朋友是不分年龄段的，小到几岁的小朋友，大到几十岁的老朋友，都会和我深度交流，他们跟我有源源不断的话题。可能是因为我从小的家庭环境吧，一是和他们沟通无障碍，二是性格方面会比别人多一些耐心。”
李楠楠说，每个人的见识不同，烦恼也有大有小，这都需要自己一一做工作。在她看来，自己不能仅仅只是提供一个特殊的就业岗位，而要对员工的情绪和心理负责。这是她的惯性思维，必须让自己考虑得多一点，再多一点。
爱情
当聋哑人爱上健全人，“电灯泡”和“预防针”都要有
聋哑女孩敏敏是李楠楠的一位朋友，也是曾经在火锅店里做过一段时间的员工。2015年的一段时间，敏敏有了心事，她爱上了一个男孩，准确地说，是她爱上了一个健全的男孩。
敏敏的心里十分忐忑，一面小心谨慎，一面又有爱情的冲动。她只能去问李楠楠，自己到底能不能去追求心爱的男孩。李楠楠听后，立刻给敏敏加油打气，反问道：“为啥不能？你大胆地去追啊！”在李楠楠看来，只要两个人有真情实感，互相爱着，沟通根本不是大问题。不过，李楠楠又多想了一点，她要提前给敏敏打一个“预防针”，以免她被伤害：“如果对方没有相中你，拒绝了你，并不代表你不优秀，只能说明两个人在爱情观念上不合适，有略微的不同而已，不要否定自己。”
敏敏听进李楠楠的话，要去见男孩，而且要带上李楠楠。李楠楠哭笑不得，怕自己要在他们中间成为一个巨大的“电灯泡”。只不过，李楠楠早已习惯了“中间人”的身份，她最终还和敏敏一同见了男孩。
“当一个聋哑女孩主动追求一个健全男孩，无论如何，她拥有的这份勇气都值得鼓励。如果男孩调侃敏敏，她听不到，这会是一种无形的伤害，也会造成一种情感的落差。于是，我想了想，必须要当这个‘电灯泡’。”李楠楠认真地分析道，“不过，那个男孩挺好的。最后两个人没有在一起，但成为了好朋友。”
“敏敏还是嫁给了一个健全人，现在还有一个月就要生二胎了。”李楠楠坦言，自己像是敏敏的老妈子，操碎了心。而敏敏婚前的这段相亲故事，仍然是李楠楠充当了“电灯泡”，并且又准备了“预防针”。
那时，敏敏早已离开了火锅店，去外面闯荡，受了些挫折又回到了家乡。敏敏的母亲给她安排了相亲，她有些抵触，李楠楠便前去做了思想工作。她告诉敏敏，不要介意认识新朋友，可以见一见，不满意便不答应。敏敏听了劝，相亲时遇到了现在的老公，“男孩不浪漫，但很实诚，对敏敏很好。”李楠楠描述道。
不仅同龄人找李楠楠倾诉，一些年龄较大的聋哑人士也会向李楠楠求助。店里的聋哑大叔就会让李楠楠去当调解员，大叔的孩子是健全人，常常与家里闹得不可开交，特别是关于孩子到底要上学还是要创业一事，父子二人分歧极大。李楠楠作为中间人，一次又一次劝和，并说服孩子要好好念书，继续上学。
李楠楠说起自己作为中间调解者的身份时，有太多的故事要讲。她觉得，很多事情的主要矛盾在于沟通，互相不理解就会有诸多的问题，特别是聋哑人士，更得“长了嘴”。
桥梁
聋哑人士并不需要一份“被施舍”的工作
李楠楠不仅要照顾家人、员工，就连在她父母的朋友面前，也要架起一座沟通的桥梁，让这些聋哑人士可以顺利与健全人交流。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小团体里的带头人，要时常告诉他们应该去做什么、怎么做，就连有关方面下达通知也经常会先打电话联系李楠楠，再由她去分别转达。
一次，残联通知残障人士办理更换最新的残疾证，需要去医院做体检。医院体检中心排着长长的一队，全是聋哑人士。当他们看到李楠楠带着父母到医院时，瞬间包围着李楠楠，向她询问要如何按流程做体检。“那一瞬间，我感觉我就像个救星一样，开始一个个向他们解释流程，比如证件齐全的要去哪里排队，证件不齐的要先去填好档案，不然排队也是白搭。等我把他们的材料一个个看完之后，才开始有条不紊地做体检。因为他们家里会手语的人并不多，不像我的家庭。”李楠楠讲道。
谈及学习手语，李楠楠认为只要放下手机打字，尝试着长时间和聋哑人用手语来沟通，就能很快掌握手语。她拿爱人王伟松举例，他的手语是自学成才，李楠楠从不教他手语，而是让他跟丈母娘聊天。“平时，我们用手语只会表达生活用语，只要掌握贴近生活的手势，就可以用在很多场合之中，这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由于李楠楠身边围绕着众多聋哑人士，曾经有一家工厂想通过她招聘聋哑人士。一开始，李楠楠得知这一消息很开心，认为这对于聋哑人士来讲是很好的就业机会。而深入了解之后，李楠楠才发现这是一个“骗局”。当她问及工厂负责人可以提供什么样的薪资待遇、保险或福利等方面的问题时，对方却开始含糊其辞。后来，她才明白这家工厂只是想拿到他们的残疾证，达到某些名额标准来为单位免税。而这些残疾人只会得到一个月几百元的福利，根本没有真正的工作岗位。李楠楠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这个请求，她拒绝这些残疾人“被利用”。
她希望，聋哑人士可以像健全人一样，有自己的生活和工作，用自己的劳动得到合理的工资，聋哑人士不需要一份“被施舍”的工作，“我还会继续把店开下去，不是有那么句话嘛——‘自己淋过雨，总想给别人撑把伞’,希望尽自己的力量去帮助身边的聋哑人，能多帮一个就多帮一个。”李楠楠憧憬着。
文/本报记者 韩世容 供图/李楠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