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磊(山西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话剧是语言的艺术。早在1928年,当中国话剧的奠基人欧阳予倩、田汉、洪深三位先生,在为中国现代戏剧命名时,洪深提议以“话”为名,田汉、欧阳予倩赞同。从此话剧便以“话”得名、因“话”而彰,语言之于这一新兴艺术的重要性由此可见一斑。
语言因地域不同而产生变体,方言得以形成。方言与中国戏剧的渊源,可谓深远。中国地方戏曲坚韧的生命力和独到的艺术性,很大程度就源自于方言的使用。在一些剧种中,为表现角色籍贯、身份和性格特点等内容,会在表演中点缀使用多种方言,如昆曲中的“苏白”“京白”,京剧中苏州、扬州、绍兴、四川、山东、山西、河南等多地的方言。近年来方言在话剧舞台上也颇现亮点,充分显露出方言话剧的独特魅力。
沪语话剧《繁花》剧照。资料图片
1.以地域文化特色致敬经典
方言话剧中艺术性得到最多肯定的,是对一些经典话剧作品的语言加工后的别样再现。对于那些已经在观众心目中占据独特艺术地位的经典话剧来说,方言的运用,无疑是在当下文化创新的语境中,对经典的重新解读和致敬。
方言的运用,可以使新作拓宽原剧的物理空间和心理空间。2017年,中国话剧诞生110周年之际,观众得以听到《茶馆》里响起的巴蜀之音。“茶馆”不再仅仅是天子脚下的一间老店。可以遥想在那个风雨飘摇的时代,在更为广大的地域里,持南北口音的芸芸百姓中,一定有许许多多个“王利发”在时时“改良”、苦苦经营;又有形形色色的“秦二爷”“常四爷”,在以他们各自的方式寻求出路。有时,因原作过于深入人心,在对其台词进行方言化处理后,新的方言演绎使得作品可以适配更多观众,从而帮助观众超越对原作的单一认知和固有印象。
沪语版《雷雨》的创新排演,把曹禺先生原作中语焉不详的故事发生地,明确地安置到上海。故事地点确定后,30年前的陈年往事与此时此地的情感纠葛得以更具体地呈现出来。而有大上海作为背景来衬托,周朴园作为资本家精明冷酷、杀伐决断的一面就更加具象;繁漪、周萍等人物身上,那种新旧观念的矛盾,在灯红酒绿的大上海也更加鲜明。《死水微澜》《繁花》《51号兵站》等作品的方言话剧版本,皆与原作形成或显或隐的互文关系,往往愈是在二者的对比中,愈可以窥见其异、深得其味。
方言的运用,可以使新作凸显原剧的文化意蕴,情由境生,情景交融。陕西人民艺术剧院的“茅奖三部曲”《白鹿原》《平凡的世界》和《主角》,改编自三位陕西籍作家获得“茅盾文学奖”的小说作品。三部话剧因使用原汁原味的方言呈现发生在这一方土地上的故事,又被称为“方言三部曲”。
四川话版《茶馆》剧照。资料图片
早在2006年,导演林兆华就敏锐地感受到方言较之于普通话,在叙述故事、塑造人物、彰显性格等方面得天独厚的便利。他率先以北京人艺的演出阵容,演绎了陕西话版的《白鹿原》,直接启发了陕西人艺之后的一系列舞台创新实践。
陕西方言特色鲜明且通俗易懂,在全国较有影响力。在这些方言话剧中,方言不是壁垒而是桥梁,直接把观众引领到更贴近作品文化内核的情境中去。
2.地方戏剧追求雅俗共赏
在中国话剧史上,老舍先生以幽默平白的语言达到雅俗共赏的艺术境界,他一人一笔就给读者和观众描绘出一个古朴温情、充满民俗风味的老北京来,他的话剧作品是方言与地域文化相得益彰的典范。老舍先生之后,何冀平、李龙云、过士行、郑天玮、刘恒、刘一达等剧作家,在“京味话剧”创作领域继续深耕。方言既是一种文化现象,同时它作为地域文化的载体,是地域文化的独特呈现。越来越多的创作者意识到这一点,除了“京味话剧”之外,其他地域的方言也开始在话剧舞台上崭露锋芒。
2003年起,话剧《长恨歌》以普通话和沪语两种版本同时排练和演出,但无论是导演苏乐慈,还是原著作者王安忆,都更喜欢沪语版本。该剧首演至今已有二十年,沪语版演出更受欢迎,观众的倾向也印证了创作者的偏好。近年来一批融上海滑稽戏与话剧于一体、尝试“话剧底子,滑稽套子,新喜剧路子”创作之路的作品纷纷涌现,如《上海的声音》《宝兴里》以及《51号兵站》,这批作品共同锻造出新世纪上海话剧艺术的品牌,达到追求雅俗共赏的新境界。
从2014年开始,河南省重点打造“老”字系列原创方言话剧《老汤》《老街》《老家》,以三部曲的形式着力塑造“中原人文精神”。无论是《老汤》的“诚信”主题,还是《老街》对民间曲艺盛会“马街书会”的再现,方言赋予全剧生动鲜活的艺术感染力,观众会因为剧中人和剧中情而欢笑落泪,于是“讲好中国故事、传播好中国声音,展现可信、可爱、可敬的中国形象”的创作主旨,便以观众喜闻乐见的方式,自然流畅地完成。
3.方言剧作助力题材创新
艺术创作要关注生活,与时代同步。方言话剧在聚焦社会热点、演绎百态人生方面别具一格,在现实题材的创新上优势明显。
2023年5月,一部太原方言话剧《钟楼霹雳舞》在小剧场正式上演,观众反响之热烈超出创作者的预期;8月份作品调整后完成升级,以《钟楼霹雳舞2.0》进入山西大剧院的小剧场演出,同样好评如潮。该剧以太原一座小院里几户人家30年的生活变迁为中心,讲述一代人故事的同时也折射出时代的发展。在作品整体构思及叙事风格上,明显可见对《茶馆》《窝头会馆》等剧的学习和借鉴。两小时的演出展现三十多年的时光,观众在感叹“乡音无改鬓毛衰”中潸然泪下。
话剧《主角》剧照。资料图片
湖南方言话剧《十八洞》、四川方言话剧《滴灌》、四川方言话剧《薪火》等作品,针对精准扶贫,或以真实人物为原型进行创作,或以虚构的人物和故事来表现;围绕修路、灌溉或偏远地区贫困村民婚恋问题等核心事件,充分发挥方言的独特魅力,在舞台上塑造鲜明生动的人物形象,获得了较好的社会反响。
山东方言话剧《樱桃崮下》是全国首部反映以“惠葬礼葬”为核心的殡葬改革的作品,成为沂水移风易俗的文化名片。
武汉方言贺岁喜剧《伸着脑壳接石头》,以快活里社区居民与《民法典》相关的一系列啼笑皆非的生活小事,完成普法教育的主旨。
方言无疑是有力量的,一些地域文化特色,似乎只有借助方言才能妥帖、准确地表达出来,也只有借助方言才更能贴近普通大众,深入各地文化生活。
4.使用方言要适度而不可任意而为
方言话剧方兴未艾的发展态势,印证了其艺术上的蓬勃生机。但同时也应该看到,方言在戏剧中的运用也要适度,不可任意而为。2023年3月8日至10日,上海昆剧团打造的全本《牡丹亭》首次赴京演出,剧中向来使用苏白的石道姑改念了“川白”——创作者改编的出发点肯定是为了艺术创新,但违背了戏曲音韵所讲究的“声腔可以随方言变,方言却不肯随声腔改”的规范,使得这一改动与全剧整体风格不符,略显突兀。流传到四川的昆腔,可以因地制宜地融入川剧;但正宗的昆曲演出中,却不宜随意地穿插蜀地的方言。
方言话剧作为方言与话剧的有机融合,有着广阔的发展空间。今年年底,沪语版话剧《长恨歌》将再次演出,观众可以重温岁月变迁,领略上海风情。舞台上纷繁生动的南腔北调还将继续,营造多姿多彩的生活场景,勾勒鲜活生动的地域文化;借助方言之翼,展现人杰地灵。
《光明日报》(2023年12月13日1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