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许旸
所谓“素人写作”,多指老本行并不是“写字”的普通人,写自己的人生故事。近期,快递小哥胡安焉《我在北京送快递》、“外卖诗人”王计兵诗集《赶时间的人》、女儿视角下的《我的母亲做保洁》等图书陆续面世,市场销量上涨,来自社会各行各业的“素人写作”现象迅速“出圈”。
快递、外卖、保洁等职业,与作家、诗人的“身份交叉”固然有吸人眼球的传播要素,但热闹之余,这一写作热潮对当下文学生态确实带来了不小的冲击与启发——当更多一线亲历者或见证者,以自述方式记录个人感受,哪怕粗糙却真切原生,汇成世间万象的平民手记,非虚构文学有了前所未有广阔的社会空间。
“大量素人作品的出现,多层次多维度生活经验的呈现、晓畅真挚的表达风格,让我们看到了真实和日常的力量。”评论家、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副教授项静谈到,“素人写作”的出圈,其实也承担了某种吁求和想象——能够带来一种新颖的有活力的文学。“但也没必要把过多压力给到素人,不必过分拔高。如果写作者刻意去强调素人身份,反而可能失去自然,有矫饰之感。”
一手经验的粗粝,却新鲜细腻
在作家肖复兴眼里,读素人作品犹如“见多吃多了装潢豪华的餐厅里的商务餐后,到乡间大集尝尝锅气和烟火气十足的家常菜,会感受到不尽相同的味道。”
锅气、烟火气背后,是有别于“二手临摹”的“一手经验”,或粗粝,却新鲜细腻。
很多人习以为常却似乎“不被看见”的工种,有了事无巨细的绵密记录。几年前,张小满的母亲从陕南农村来到深圳务工,成为商场保洁员;在职场上倍感压力的张小满与母亲在深圳重聚,共住狭小出租屋里。在女儿笔下,母亲“拥有了一套工衣、一个名牌、一个盘住头发的发卡、招行工资卡,穿上了县城超市买的软底方口鞋,决心为自己攒出一份养老钱。”《我的母亲做保洁》里,类似的细节比比皆是——“你可能难以想象,在深圳高级写字楼,一个保洁员要完成工作,需要将近30种工具:灰色拖把、墨绿色水桶、尘推杆、垃圾铲、洁厕液、洗衣粉、十余种化学清洁剂、玻璃刀、水刮子……”
冲击网友的不仅仅是信息量,也有代际感受与思考——“这似乎是母亲那一代农村人的宿命,流血流汗养大了子女,但孩子没能争取到更好的生活,以至于他们老了要养活自己,甚至继续养活家庭。在他们的观念中,没有‘退休’这回事,只有‘到干不动了为止’。”
“真实”与“敞开”,是这类写作引发讨论的高频关键词。《我在北京送快递》的评论区里,网友们纷纷留言:“谢谢你把我们的经历写出来”“当小人物拿起笔,整个世界都敞开了”“各行各业都不容易,正是像我们一样的普通人的真实体验才会如此感人”……
辗转于广东、广西、云南、上海、北京等地,胡安焉做过快递员、夜班拣货工人、便利店店员、保安、服装店销售、加油站加油工……他写下工作点滴和生活甘苦,融入了平凡人在工作中的辛劳、私心、温情。“怀着怨恨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他不再把自己“看作一个时薪30元的送货机器,一旦达不到额定产出值就恼羞成怒、气急败坏”……而是意识到“生活中许多平凡隽永的时刻,要比现实困扰的方方面面对人生更具有决定意义”。
《赶时间的人》索性以“外卖蓝”为封面,每章都以一份外卖订单形式开始,“订单名”是章节题目、“备注栏”是章节内容简介、“订单详情”是篇名和页码。对王计兵来说,诗歌就是等红绿灯时暗自擦亮的火柴,他的成名作正是描述包括他在内的“赶时间的人”——“从空气里赶出风/从风里赶出刀子/从骨头里赶出火/从火里赶出水/赶时间的人没有四季/只有一站和下一站……”相关出版人指出,大众可能被一个外卖员的故事感动,但身份反差不会形成图书购买行为,靠的是文字的品质与共情才能触发购买和阅读,打动人心的终究是体悟生活的内在力量。
“贴标签”后的命运还要靠文本质量
在不少出版人看来,身处技术越来越发达的快速迭代时空,读者对真相、真实、接地气的渴求变成一种刚需。比如84岁杨本芬奶奶《我本芬芳》书写缓慢的家庭生活和亲人关系,看似琐细家常,但满足了很多人的情感诉求。朴实、准确、有感染力的语言,是文本成立的基础。“把事情本身叙述出来就有惊心动魄的地方。”恰如杨本芬所说,并非经历苦难才能写出好作品,每个人都有自己心灵的故事,“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境遇,如果能真实地探讨境遇,往内心深处探索,就会写出很好的东西。”
《世上的果子,世上的人》出版方认为,编辑需要做的是创造条件尽量延长“素人”的创作生命。“素人写作”的魅力或许恰在于,他们不是程式化的专业作家,不遵循商业化道路,也没有“攀登高峰”的雄心,他们的写作更多是出自内心需要。这批“田野写作者”如同一棵长在哪里的树,就顺势结出了什么样的果子。
“图书文案宣传语要提炼核心卖点,直白一点就是‘贴标签’,难免片面偏颇。但贴标签作为推广的常规办法,吸引来第一波读者,书而后的命运就主要靠内容本身了。读者自有分辨力去看去感受,去评判这标签贴得是否到位,是否适度。”《我在北京送快递》面世10个月累计发行已破10万册,该书责任编辑普照告诉记者,身处流量时代需要为一本书的生命作出必要的努力,但好的写作不会改变标准,“贴标签”后的命运还要靠文本质量。
不过,也有声音提醒,图书界需警惕“素人写作”标签的滥用,一味的“猎奇”“矫饰”容易透支大众对普通人日常故事的“信用额度”。毕竟早在1991年,刘震云就在《一地鸡毛》创作谈中写道:“生活是严峻的,那严峻不是要你去上刀山下火海,上刀山下火海并不严峻。严峻的是那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日常生活琐事。”当日常生活以正面姿态进入中国当代文学,难的并不是“普通人的人生故事”,难的是“老本行不是写字的普通人”,怎样写出一本完成度不错的书,道出生活的真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