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水堪留白鹭鸶

2024年01月21日10:54

来源:人民日报海外版

  傅 菲

  沙湖山并非一座山,而是庐山脚下一片28.8平方公里的鄱阳湖湿地。8月初,3000亩早稻已收割,泱泱田水荡着晚稻禾苗。禾苗稀而有致,行距如阡陌,铺展开如一张巨大的绿网。河汊是大地上最细密的动脉血管之一,循着血液系统密布在农田、藕田、草滩、水塘之间,以古老的方式哺育一年又一年的万物。四通八达的机耕道被柳树、白杨、樟树、刺槐所掩藏。少量的一季稻尚未晚熟,稻叶青青,穗头黄黄,沉沉低垂。站在圩堤上远望,黄稻田如一朵向日葵盛开在田畴。湿地平原就那么一览无遗地袒露,带着原始的赤诚、忠厚、桀骜。

  耕田机在平整秧田,突突突,泥浆泛起,田泥哗啦啦翻倒。这是最后几块秧田,赶在立秋之前栽下稻秧。立了秋,栽下的稻秧很难分蘖,稻秆也不粗壮,穗头也小。耕田人戴着草帽,卷起裤脚,沉默着,紧紧握住扶把,推着走。20多只白鹭追着耕田机,啄食随田泥翻上来的鳅、黄鳝、小鱼、水蟋蟀、泥蛇、蜥蜴。白鹭有大白鹭、小白鹭,时而站在泥浆水里,时而跃飞,仰着喙嘴吞食。求偶期过了,白鹭已很少大声、长声啼鸣,偶有鸣叫,嘎嘎嘎,也不能打破旷野的沉寂。这是白鹭亚成鸟练飞、独立完成觅食的季节。依依柳树上,浮着麦秸草帽一样的白鹭。

  白鹭是另一种野花,白白的,低飞的,或簇拥,或离散。它们开在树梢,开在浅滩、田间、草泽,开在空中。那是一种云白、雪白。“白鹭行时散飞去,又如雪点青山云。”(李白《泾溪东亭寄郑少府谔》)作为一种涉禽,白鹭既是写实,也是写意,自有高阔与灵动,数行点点,翔于白水绿草之上,起于朝阳,落于晚霞。

  2019年9月,我对鄱阳湖区的鄱阳县、余干县、进贤县、南昌县、都昌县等地的候鸟保护和湿地生态保护情况,进行深入的实地调查,在湖区走了约半个月,去了南矶山、三江口、矶山湖、康山大明湖、莲湖,却疏漏了沙湖山。沙湖山原是庐山市辖下的一个偏远乡镇,饱受洪涝灾害,2003年撤乡并镇,这里设立了沙湖山鄱阳湖湿地生态保护管理处,实行单退(退人不退耕),实施圩堤安澜百姓安居工程,建设移民新村,推行移民进城,保护湿地生态。2023年8月,我踏上沙湖山,如鸟入林。鄱阳湖浩浩渺渺,明镜般倒映蓝天,船帆高悬,须浮鸥鼓起翅膀,在湖面掠飞。沙湖山人在清理水道,给稻田抽水灌溉。

  鄱阳湖在6月已进入枯水期。在庐山市星湖湾湿地,我看到湖面下降、湖水后退,千余亩湖床裸露,长出了水莎草、纸莎草、茭草、水葱、荻、藨草、慈姑、荸荠等挺水植物,水洼里浮着水葫芦、水芹菜、李氏禾、浮萍、水蕹菜、豆瓣菜等浮水植物。都昌县多宝乡通往庐山市的千眼桥。这座古桥长2930米、泄水孔948个,由崇祯四年(1631年)在都昌为官的钱启忠捐俸建造,历时5年完成,乡人念钱启忠恩德,故名钱公桥。湖底石桥只有在枯水期露出湖床,此时,湖床演变为草青草长的湿地。桥是互达,是迎接与送别,是出发与远方。

  据江西省水文监测中心消息,2023年7月20日11时,鄱阳湖星子站水位退至11.99米,为1951年有记录以来同期最低水位,处于枯水位(12米)以下,至2024年4月23日才重回12米。2023年成为有记录以来最早进入枯水期的年份。

  沙湖山的部分湖床,也开始长草。没有水,水稻无法灌浆,冬候鸟也不会来。以鄱阳湖为生的人,过去世世代代饱受水患水灾,家园被冲毁,农作物绝收,赤贫无屋,茅草结庐,或以船为家。沙湖山是个低洼地,也是洪区,2003年,这里设立湿地生态保护管理处,稳固圩堤,修复水坝,池塘改造,挖沟引渠,2022年汛期之后,完成单退全耕,移民安居,流转耕地农田6000余亩,种稻种棉种油。近年,鄱阳湖提前百余天进入枯水期,面临长时间缺水。沙湖山人防洪,也要防旱。他们提前给580余亩水塘、小湖泊灌水,清渠引水。

  候鸟对自己的栖息地是很挑剔的。越是珍稀的候鸟,对栖息地的要求越严苛。在沙湖山栖息的鹭鸟就有大白鹭、中白鹭、小白鹭、绿鹭、池鹭、苍鹭,还有白骨顶、须浮鸥、斑嘴鸭、水雉、董鸡等其它游禽、涉禽。在沙湖山长湖,野塘长满了野荷,荷叶田田。站在浮水荷叶上,绿鹭静观水面动静,姿势很是娴雅。它的喙尖长,如一把尖嘴火钳。绿鹭可以吞下比喙宽的鱼。鸬鹚吞鱼,先入喉囊,再入胃。绿鹭与其它鹭鸟一样,无喉囊,下颌却非常有力,吞咽力非常强,隅骨和上隅骨交汇的关节能变动,推进推出,变宽变大或变窄变紧。所以它可以吞进比喙更宽的食物,如大鱼、水老鼠、泥蛇等。绿鹭有一种“隐身”的特异功能,借助水草、菱荷等绿叶,隐藏了自己。荷塘多鱼蛙,也多水蛇,是绿鹭最喜欢出没的地方。常有涉禽、游禽在荷叶、芡实叶孵卵,一窝三五枚。但绿鹭甚少,也喜单独活动。而白鹭更显目、也更多。“高台聊望清秋色,片水堪留白鹭鸶。”(唐贾岛《投元郎中》)在南方,有水就有白鹭。

  沙湖山是鄱阳湖主要湿地之一。因枯水期提前,不少湿地沙化,无法长草。生活在湖边的人,开始想念青葱的草滩,想念漫天飞舞的候鸟。沙湖山面临汛期洪水、秋冬干旱的双重威胁。保护沙湖山湿地,科学管理水利,如同一场旷日持久的战役。

  鄱阳湖是中国最大的淡水湖,是世界最大的冬候鸟越冬地之一,也是我国淡水鱼类最丰富的地区之一。它既是人类的家园,也是生灵的家园。无数的小湖泊,如珍珠般镶嵌在鄱阳湖四周,银光闪闪,如夜空繁星璀璨。10月下旬,候鸟从北方迁徙而来,来到各处湿地越冬。沙湖山是候鸟在鄱阳湖的主要越冬地之一。来此栖息的冬候鸟有白鹤、黑鹳、灰鹤、白枕鹤、白头鹤、东方白鹳、小天鹅、白额雁、鸿雁、豆雁、白骨顶、大鸨、斑嘴鸭、绿翅鸭、灰头麦鸡、普通鸬鹚、扇尾沙锥等40多种。它们来到藕田、水塘和草地,觅食、嬉戏,自由地翔舞,鸣声响彻天空。

  2023年8月,进入枯水期的沙湖山,清淤引水,确保晚稻丰收,也确保冬候鸟赖以生存的湿地不沙化。沙湖山人信守这样的理念:鸟是自然的重要组成部分,人类完全可以和鸟友好相处;人类不可能独立于自然,人类与鸟类在自然面前,在生命面前,是平等关系;人类作为强势一方,有责任有能力去爱护弱势一方的鸟类。每一个沙湖山人,都有自己的保护湿地故事。每一个故事都是动人的。


编辑:祝萍

我来说两句 0条评论 0人参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