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华栋近照
进入21世纪,随着全球化日益深入,世界文学的面貌出现了纷繁复杂的变化。小说不仅没有死亡,而且借助新型媒介具有了播撒效应,世界文学呈现出现代性和在地性、大众关注和精英阅读并行不悖的景象。一些文学大奖的影响也呈现出跨越国界、语种和地理范畴的面貌。
在文明交流互鉴日益深入的今天,由山海相连的世界,已不再隔绝,而是在不断的交流交往和交汇中,增进对彼此的了解。山海是一种地理上大尺度的距离,文学却能够架起沟通的桥梁,并把所有的距离拉近。我的这本《现代小说佳作100部》便是试图为进入世界文学和异域文明的读者提供的一部指南书。
从作家的生命历程与社会发展的变迁,从文学自身的传统到时代思潮的相互激荡,《现代小说佳作100部》整合了文本与作家生平、个性以及国族、宗教、政治、经济、地理等相关方面内容,试图勾勒丰富、多元、深厚的现代世界文学精神史。也许存在着个人趣味的取舍,但它还是凝聚了一个持续阅读和写作的文学人的眼光和对定评作家作品的关注。
书中所论绝大部分是经典之作。什么是经典?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说:“经典得是一部开放的作品,能够在时间的长河中始终保持生命力,无数充满‘热情’的重读和解读,不仅不会穷尽那部作品的可能,反而会使它在不同的环境中迸发出新的活力,赋予人类个体或群体生活以‘新的意义’。”
回想1988年秋天,当时我还是武汉大学的本科生,学校邮局旁一面绿树掩映的山坡上有一家书店,就在那里,我买到了一本书:《现代主义代表作100种/现代小说佳作99种提要》(下称《提要》)。书名双行排列,红与黑的封图显得醒目而果决。作者为两位英国学者、作家,西利尔·康诺利和安东尼·伯吉斯,后者以小说《发条橙》而闻名,译者为李文俊等。大学期间我就按图索骥,读到了书中提及且已被译成中文的小说,于是,现代小说在我脑海中有了初步轮廓。这书被我啃得品相很旧了,以至于多年后我专门找了一本崭新的《提要》作纪念。
1996年底,我又读到余中先先生翻译的《理想藏书》,里面提到的大约超过一半的书已经被翻译成了中文,我都买了来。后来,余先生和女儿余宁补充修订,2011年又推出了新版《理想藏书》,厚厚的一大本,变得更完备。《理想藏书》在很长时间里都是我的案头书。这本书由法国《读书》杂志主编皮埃尔·蓬塞纳主编,分为49个专题,按照各个语种和品类,每一章介绍49种书,总计2401种。
有意思的是,安东尼·伯吉斯和皮埃尔·蓬塞纳都很尊重读者的选择,安东尼·伯吉斯推荐了“现代小说佳作99种”,有意给读到这本书的读者预留一个名额,邀请有心的读者挑选一本自己喜欢的书补足100种。皮埃尔·蓬塞纳认为,50个品类共2500册是法国家庭必备的基本藏书量,也就是“理想藏书”的构成。因此,《理想藏书》还为读者留有自我发挥的余地,可以自行组织一个单独的品类,或在现有的49个品类里再各提名一本书。
后来,我接触到更多类似的书目类图书,但这两部对我个人而言影响深远。多年来,我依然会时不时翻阅一下。我也逐渐发现这两本书的一些缺陷,比如它的西方视角带来的偏见。然而瑕不掩瑜,这两本书目仍十分值得重视。
我阅读世界文学起步早。十二三岁时,我在邻居家看到一本被撕去了封面的小说。书里的内容深深印刻在我记忆里,可我一直都不知道这书叫什么。后来,我在武大图书馆与之重逢,原来,它是美国作家伯纳德·马拉默德的小说《伙计》。从那时到现在,40多年时间里,我阅读了大量世界文学经典,并及时追踪当代世界文学创作,也搜集了一些外文原版书,根据个人兴趣做了些笔记。久而久之,我对现代小说的发展和构成熟悉了起来。
2022年,书房中,夜深人静,一眼望去,成千上万册图书簇拥着我,让我摆脱了某种忧虑。翻阅那些书籍,我萌发了写一本“现代小说佳作100部”的念头,希望能给有需要的读者以帮助,也借机自己梳理一下现代文学发展的脉络。根据我自己的阅读经验,每年精读的书也就在几十部,而泛读、浏览、暂存的数量可达上千部。哈佛大学教授哈罗德·布鲁姆曾说过,阅读在其深层意义上不只是一种视觉经验,而且是一种建立在内在听觉和活力充沛的心灵之上的认知和审美的经验。阅读在今天依然极其重要,我希望把自己的阅读经验分享给更多读者。
都选哪些作品?我想起了100年前乔伊斯的《尤利西斯》。1922年对现代主义文学来讲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年份,其标志事件是《尤利西斯》在这一年的2月2日出版。之后的当年10月,T·S·艾略特的长诗《荒原》问世。同样是在1922年,普鲁斯特自1907年开始创作的鸿篇巨制《追忆似水年华》七卷全部完成。其第一卷《在斯万家那边》的英文版也于1922年隆重推出,在英语世界引起反响。这一年,卡夫卡完成了他的主要小说,两年后他就过世了。弗吉尼亚·伍尔夫在1922年开始写作长篇小说《达洛维夫人》。E·M·福斯特在写他的《印度之旅》,D·H·劳伦斯在写作小说《袋鼠》。在中国,鲁迅于1921年12月4日到1922年2月12日,在北京《晨报副刊》连载了其小说代表作《阿Q正传》,引领了中国现代小说的潮流。
而从1922年到2022年这100年的时间里,包含中国文学在内的世界文学发生了巨大变化。百年间,杰出作家不断涌现,佳作连连,是他们的表达影响了如今我们看待世界的方法,搭建起一个个瑰丽的小说世界。
于是,我开始动笔写作《现代小说佳作100部》。我一边转着地球仪,一边想着曾在或正在地球表面不同地方活跃的作家们。我发现,如今,我们看待世界文学的眼光已发生很大变化。我首先确定了约300位作家和他们的小说代表作,然后做删减,范围逐渐缩小到100位作家的100部小说。当然,小说世界中的生命都互有辐射,实际上,这本书涉及的作品有好几百部。
我把这本书的内容分为三卷,大体上按照作家生活和写作题材的地理板块来划分。第一卷是欧洲作家的作品,第二卷是北美洲、南美洲和大洋洲作家的作品,第三卷是亚洲、非洲作家的作品。这里有一个情况需要说明,分卷并非严格按照作家的国籍,也不按照语种或年龄来编排,而是按照我的写作顺序进行排列的。其中,有些作家出生于非洲、南美或亚洲,但后来入籍欧美,我是根据其题材来定位的。比如,第一卷中的匈牙利作家马洛伊·山多尔后来入了美国国籍,还有一些作家的情况也类似,但他们笔下很多作品的题材都取自祖国原乡故土。这样的分卷,更能体现出21世纪世界文学某种“小说地理学”意义上的图景。
写作这本书,还有一个基本设定,就是每一本小说都要有简体中文译本,这样读者就能找到原著去阅读。其中唯独印度作家维克拉姆·赛斯的《如意郎君》除外。这部小说英文版厚达1400多页,译者刘凯芳翻译了一部分发表在《世界文学》杂志2001年第1期上,全译本我尚未见到。但我特别欣赏这本书,它有资格排进这个书目里。
从收入这本书100部小说的构成,大致可看到每隔20年,现代小说的重镇在地理上会发生转变和“漂移”。比如,从20世纪20年代到40年代,现代小说在欧洲兴盛,它们几乎奠定了如今我们所谈论的现代主义小说的基本范式。20世纪40年代到60年代,现代小说的重心转移到北美和南美,出现了美国文学的多元生长和“拉丁美洲文学爆炸”现象。20世纪70年代到90年代,出现了“无国界作家”和“离散作家群”现象,更多亚洲、非洲作家涌现。这一阶段,中国当代文学也带着独特的生命印记汇入世界文学大洋,受到世界读者关注。
假如不同语言的文学是一条条大河,那么,这些小说就是文学之河边醒目的航标,显示着里程和方位,指引后来者能找到自己的目标。航标的出现对于行路之人是十分亲切的,就像当年19岁的我从书店捧回一本《提要》的心情。我在写《现代小说佳作100部》的时候也注意到文风的朴实,希望在每一篇三五千字的篇幅内,把这个作家的基本生平信息说清楚,把他代表作的主要内容大致勾勒出来。因此,这本书是一扇门,我希望读者打开门可以迈出更远的步子,进入小说那广袤的森林,而不要止步于此,只了解一个大概。
我选择译林出版社出版这本书也有原因。早在1989年秋,我就开始邮购译林出版社推出的《追忆似水年华》七卷本的第一册《在斯万家那边》,这套书直到1991年才全部出齐。两年多时间里,我读完了这部让人望而生畏的巨著。后来,我又读到译林社出版的萧乾、文洁若翻译的《尤利西斯》上下册。无独有偶,多年来,我在报刊工作时刊发和撰写书评的许多书籍,都是译林社的工作成果。在对世界文学的译介中,译林社一马当先,久久为功。时隔30多年的2022年11月,译林社又推出了《追忆似水年华》纪念新版。这些年,他们开始出版中国作家的原创文学作品,其潜在标准是,具有世界文学品质。
作家索尔·贝娄说过:“自然而然,书一向是买得多、读得慢。但是,只要那些书摆在书架上,就像是一群广阔生活的保证人站在我身后。这就是书籍的感召和力量。”作家们创作出了优秀或杰出的文学作品,它进入了我们的思想和生活,改变了我们的情感结构,变成了人类新的自我认知方式。那么,我们为什么不把这些书摆在自己的书架上呢?
邱华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