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报 记者孟冉通讯员杨宝章文记者李文波图
核心提示
手指颤抖着,嘴唇哆嗦着,眉眼低垂着——对“2”和“27”两个数字的极度敏感,让78岁的傅宝现老人紧张不安,神情黯然。
暮色渐垂,冷风彻骨。洛阳城西南70里之处的宜洛煤矿一矿井内,突然闪现一团火球,正在挖煤的工人们来不及躲避,火球瞬间爆炸。巨大的震荡使得周边煤块纷纷塌落,很快堵塞了烟雾弥漫的矿坑和巷道。
1950年2月27日晚6时45分,那声响自矿井深处的爆炸,从此在少年矿工傅宝现心头,刻下一道难以抹去的黑暗与惊悸!
突如其来的灾难,造成174名矿工死亡,39人受伤;周恩来总理亲自召开会议,成立专门小组,研究处理这一事故;从河南省政府到事发煤矿班组,10余名主要领导和相关人员受到严厉处分,其中两人被枪决……对此,官方给出了“这是新中国成立不到半年发生的第一起最大、最重、最惨痛的安全责任事故”的定论。
时隔62年,“宜洛矿难”似已烟消云散,但它留给见证者、幸存者以及今人的疼痛和思虑,却并不会湮灭。
A
“一半多工友说没就没了”
“矿上出大事了。”1950年2月27日晚7时许,16岁的傅宝现听闻消息,从山坡窑洞里夺门而出,向几百米远的矿井跑去。
傅宝现气喘吁吁奔到井口,还没站稳,被人猛拽一把,拉到一边,“小孩子离远点。”那人喊道。井口四周都是人,举着马灯,来往穿梭,不断有矿工从井口沿着倾斜的运煤步道进入井下,互相大声叫喊“注意安全啊,先救活的出来”。
傅宝现一打听方知,10多分钟前,他所在的新豫煤矿公司宜洛煤矿李沟井发生了爆炸。
1948年河南全境解放,中共豫西行署接收宜洛煤矿,1949年1月1日开始产煤,当年年底,15岁的傅宝现从新安县贫困老家流浪到宜洛煤矿,靠挖煤维持生计。此后几十年,傅宝现从当煤矿苦力干起,渐成技术骨干,直至被提干,1998年从宜洛煤矿副矿长职位上退休。
“那时我们下井分三班倒,早上6点、下午2点和晚上10点各一班。出事时,井下都是下午班的工友,有200多人吧。”2012年10月25日,作为那场灾难的见证者,年逾古稀的傅宝现向记者讲述事发时的种种细节。
据傅宝现回忆,当晚,矿上的工友们轮番下井,救出58个人;洛阳行署、宜阳县和当地驻军派来了医护人员;公安、部队也到矿上维持秩序,以防敌特趁机破坏。“当时我们没安全帽,没矿灯,井下很多路灯都坏了,正常走路都很危险,别说救人了。”他说,李沟井煤层厚,但比较松软,坍塌的煤块堵死了巷道,除了有当场烧死的,大部分人因空气不通,活活被闷死。
“没有专业救护队伍,技术条件落后,大大延误了施救时间。”档案记载,“至4月22日将最后一具尸体运出,抢救时间长达55天……事故造成174名矿工死亡,伤39人。”
当时,宜洛煤矿共有300多工人,每天产煤约200吨。“一下子死了恁多,一半多工友说没就没了,太惨了。”傅宝现用颤抖的手指比划着,说他那时候害怕多于悲痛,“幸亏那天我是晚上的班,如果上的是下午班,说不定早死了。”
B
“工人身份复杂疏于严管”
1950年3月13日,正当对死伤工友紧张施救时,一则出现在人民日报头版的“国营河南宜洛煤矿发生瓦斯爆炸事件”报道,让更多的人通过新闻媒体,首次获悉这一重大事故。
报道称,中央燃料工业部、劳动部、中华全国总工会等机关已组成宜洛煤矿事故检查组,前往出事地点进行调查。中央人民监察委员会亦已派彭达等3人组成检查小组,核查该矿管理情况,追究失火原因,提出善后处理办法,以便通报全国,引起各地矿区的警惕。
引发事故及延误施救的真正原因,到底是什么?记者查阅数十卷档案,梳理出两大结论:事发矿井煤层内含大量沼气,最怕明火,爆炸可能系工人吸烟划火所致;带班组长允许工人集体偷煤,破坏工程,爆炸引起煤层棚柱多处倒塌,阻塞了巷道。
“工人在井下吸烟是常事,根本没人管。”傅宝现说,他知道当时从井下运出的一些尸身中,口袋里装有不少红头火柴和纸烟。但对“集体偷煤,破坏工程”的说法,老人并不认可:“那时运煤全靠人力一袋袋背上来,非常苦。有人图省事,在靠近出井口的位置挖煤,为的是少走一段路,少受些罪。”他说,挖煤、背煤都是天工,一班干8小时,挖的煤越多,分的小麦也就越多,“用粮食冲抵工钱,是因为比煤金贵,煤既不能卖又不能做饭吃,谁会偷?”傅宝现认为,拿“集体偷煤,破坏工程”说事,实际是为了给相关人员承担罪责定性。
在后来的事故处理中,该矿有两人被判死刑。其中,工务科副科长张保三被认定“带领工人偷了170多袋煤,但不能认真检讨,企图推却责任”;带班班长毛得才放弃职责,事发时未下井作业,并“领导工人集体偷煤,造成冒顶、片帮、棚架倒塌,还企图窃取公家粮食3000余斤”。据傅宝现回忆,对张、毛执行枪决的人,是矿警队“枪手”宁天保,前两年已去世。“张保三是宜阳当地人,死后被家属收尸土葬。毛得才是河北人,他中枪后一头栽进深坑,过了很长时间都没人管,成了孤魂野鬼了。”他说。
在傅宝现看来,那个年代但凡有点门路的人,都不会下井挖煤做苦力,“据我了解,既没技术又没人际关系的贫苦农家孩子、乞丐、残疾人为讨口饭吃,万般无奈当了矿工,这类工友比较多,思想觉悟很低;还有一类人更杂,有和尚、地痞、土匪,甚至有妓院老板,不好好干活,经常捣乱。”他说,矿上无保安制度,无劳动纪律,检查机制形同虚设,“工人身份复杂,互不团结,加之矿领导疏于严管,迟早会出事……”
C
“他不愿回想那时候的事儿”
今年初夏的一天,傅宝现在义络煤业公司(注:该公司的前身为宜洛煤矿,2002年改制成股份制企业)家属院散步,发现有个老者挺眼熟。他走过去仔细一瞧,乐了:“小楼,来闺女家住啦?看你身体还不错嘛。”老者盯着傅宝现看了半天,脸上浮出笑意:“是老伙计宝现哪,知道我叫小楼的人不多了。”
“小楼”是林志忠的小名,今年77岁,修武县好庄村人,50年代初曾和傅宝现同在宜洛煤矿李沟矿井挖煤。事发时,林志忠和父亲正在井下,所幸均被救出,身体仅受20466.html' target='_blank'>轻伤。傅宝现问林志忠,幸存的39个人如今还有谁活着。林志忠摇摇头:“不知道,我也不想打听。”
采访中,傅宝现谈及他和林志忠的那次见面,很感慨:“小楼死里逃生,不容易。我能理解他的心情,他是不愿意再回想那时候的事儿。”
记者在宜阳期间欲拜望林志忠,但听说他现居三门峡义马市,且无法找到其联系方式。“即便见到他,他也未必肯对陌生人回忆以往的事情。”记者接受了傅宝现“不去打扰老工友安静生活”的建议。
根据事故联合调查组于1950年3月9日出具的第一份报告书,李沟矿井被炸面积10600平方米,占井下全部面积的三分之一以上。“当时,谁也不知道井下到底死了多少人。”傅宝现说,据矿工务科估计,初步修通巷道将死尸全部运出,需要一个月左右。为此,矿上紧急自制了六七十个棺材,宜阳县政府买了50多个棺材,以备给死难工友入殓。
随着赶到矿上的死伤工友家属越来越多,为便于他们辨认亲人,所有尸体被临时安放在一片空地上。“尸体一片,哭声不断,那场面太揪心了。”傅宝现说起一件事,一些尸体被烧变形,面目难以辨认,亲属悲伤欲绝。有个老头找不见儿子尸首,气急之下用头撞树欲自尽,矿工会主席噗通跪倒在老头面前,哭着说“以后我就是你儿子,给你老人家养老送终”。这个工会主席没有食言,至今两家人的后代仍保持着良好关系,亲如一家。
“唉,想起来我就难受,174个活生生的人哪,眨眼全没了。”傅宝现边叹息,边擦拭眼角泪水。他说现在经常做梦,梦见自己头上缠着棉布,手掂马灯,下井挖煤,突然被一片火光惊醒,再也睡不着,“脑子里全是一排排尸体和棺材,浑身冒汗,心口疼得厉害”。
(“宜洛矿难”的事故处理及善后持续了5个多月,在此期间,政务院总理周恩来亲自主持召开会议,作出对相关责任人的处理决定;事发煤矿不再归河南管理,转而由中南军政委员会接管,“傅宝现们”的命运也迎来了转机……请继续关注“宜洛矿难”追探《下》)
原载于《大河报》2012年10月29日A12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