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中原】仰韶·彩陶·黄土地

2018年06月15日07:41

来源:大河网

  绘图/王伟宾

  □河南日报记者赵慎珠

  97年前的1921年春天,43岁的瑞典地质学家安特生一路找寻,来到三门峡渑池县仰韶村。

  小村的南部,历经千万年风雨沧桑,大地被切割出许多深浅不一的沟壑。在村南的一片断崖上,安特生意外发现了含有石器和彩陶片的地层。他在书中写道:“红色的第三纪泥土显露着,它清晰地被一层满含灰土和陶片的特有的松土覆盖着。可以肯定,这是石器时代的堆积。”

  当年10月,安特生一行到这里首次进行发掘,证明了在这个中原村庄的地下,存在着史前文化。从此,默默无闻的仰韶村走入中国考古学的史册中,并闻名中外。仰韶文化得到了几代考古学家的持续关注。

  仰韶遗址的发掘,标志着现代中国考古学的诞生,开启了以科学方法探索和重建中国古史的历程。仰韶文化是第一个依据翔实的考古资料命名的中国史前文化,第一次证明中国在夏商周三代之前,就有了更早的灿烂文化,从而引发了中国文明起源的热烈讨论。

  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所长、研究员陈星灿说:“比较而言,仰韶文化是生命力最强、影响力最大的中国史前文化之一,它分布在以黄河中游为中心的广大地区内,在不同的时期,特别是在它的早中期,对黄河上下游及南北邻近地区诸文化都施加了强烈的影响,同时又吸收了周围诸文化的许多因素,建立起不可分割的联系。仰韶文化是中国古代文明的主根。”

  ◎安特生与仰韶文化

  渑池县城北20公里处的韶山,海拔1943米,韶峰叠翠,奇石满目。山脚下的小村庄,以仰望韶山而得名仰韶村。

  仰韶遗址北依韶山,地势北高南低呈缓坡状,东、西、南三面环水,从东北至西南长900余米,从西北到东南宽300余米,总面积30万平方米。站在这里,北望韶峰,青翠山峦若隐若现,山间沟壑树木茂盛,流水潺潺,沟壑间是几十米的高度差;西望村庄,自然冲沟起伏有致,曲曲折折,有牛羊在其间觅食。

  1917年春天,受聘于北洋政府农商部地质调查所的矿政顾问、瑞典地质学家安特生,乘火车去洛阳。在安特生后来写的《巨龙和洋鬼子》一书中,他记述了当年的一幕场景:“在火车厢的尽头,坐着一位衣着简朴的西方妇女,她有着一双闪耀着善良和智慧的眼睛。”安特生和这位名叫玛利亚的瑞典女传教士聊了很久,直到玛利亚到达工作的地方新安县,他们互留地址告别。1918年11月29日,安特生第一次去到新安县,身材娇小的玛利亚陪着他,穿越村庄和山岭来到渑池,在渑池北部找到了更多的古生物化石。

  1921年4月,安特生第二次来到渑池,又发现了许多容器碎片、磨光彩陶等一些非同寻常的重要堆积和丰富遗存。安特生兴奋至极,立即给农商部写信,报告仰韶村的发现。6个月后,他邀请刚从美国归来的地质学家袁复礼、奥地利生物学家丹斯基和中国地质调查所的5位助手,携带一套欧洲当时较先进的田野考古发掘工具,在当地警察护卫下,再次走进仰韶村。

  这一次,他们一住就是35天,成果也意外地丰厚。

  按照国际考古界的惯例,安特生用首次发现地仰韶村,为这个新石器时代遗址命名为“仰韶文化”。距今7000—5000年间的仰韶文化,成为中国考古学的第一个考古专业词汇。他们当时使用的手铲、铁钩、毛刷、皮尺等工具,测量、绘图、记录、采集标本以及对发掘资料进行地质地貌和陶器质地的多学科技术鉴定方法,被我国的考古工作者沿用至今。

  黄土地上丰富而独特的文化遗存,令这位地质学家沉醉其中,转身为考古学家。1926年返回瑞典时,安特生受到隆重的接待,并被任命为瑞典东方博物馆第一任馆长、斯德哥尔摩大学东亚考古学教授。之后多年,安特生把精力集中在对中国史前考古材料的整理和研究上,他的许多著作产生过极大的影响,让世界认识了中国和古老的中华文化。1943年,安特生深有感触地写道:“当我们欧洲人在缺乏轻重比例和正确观点的偏见下,动辄就宣称把一种优越文化带给中国的时候,那不仅是没有根据的,而且是丢脸的。”

  ◎中国古代文明的主根

  仰韶村西南的遗址旁,一条灰色青砖铺就的200多米长的小道,掩映在一人多高的杂草间。渑池县文广新局副局长贺晓鹏介绍说,安特生当年就是沿着这条小路,发现了仰韶遗址。走在沟壑间的小路上,两侧是地质年代形成的冲沟和断崖,黄土层层叠叠,随处可见包含着石器和彩陶片的文化断层,众多的房基遗址和灰坑。

  仰韶村南2公里处的遗址保护房内,有一个总长230米的文化断代层剖面,厚度2至4米。贺晓鹏说,它展示的是灰坑和仰韶时期的房基遗址,灰坑的坑壁用草土泥涂抹得很平整,其中的陶片,含有仰韶和龙山两种文化层的元素。

  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外国考古研究中心常务副主任、研究员李新伟说:“仰韶遗址的发掘,激励了中国第一代考古学家走向田野,开始了一系列对中国考古学发展具有重要意义的发掘。他们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以考古资料搭建起了中国文明的史前基础。”

  仰韶遗迹历经三次发掘,出土了一批批令人惊喜的彩陶、石器、骨器、贝器,有用于农耕的斧、铲、凿、锛等石器,用于狩猎的石球、弹丸、石饼等,还有用于纺织的线坠、纺轮、骨针、骨锥等工具。捡拾起沧海桑田中的历史碎片,眼前好似呈现出一幅鲜活的画卷:黄河岸边,我们的祖先在一片布局规整的村落中过着定居生活,他们用石质的工具耕作、狩猎、捕鱼,闲暇时会用附近的陶土烧制陶器,然后绘上精美的图案。他们用这些烧制的粗陶盛装谷物和水。他们白天劳作,夜晚在星空下篝火旁欢快舞蹈……

  经过几代考古学家的野外考古和潜心研究,90年前黄河流域晨星稀疏的仰韶文化,已经蝶变为满天星斗的仰韶时代,全国先后发现所属遗址达5000多处。陈星灿说,仰韶文化长达2000年,主要分布在河南、陕西、山西三省,内蒙古、甘肃、青海、河北、湖北甚至四川等临近中原的省区也有分布。仰韶文化的研究,经历了从“仰韶文化”到“仰韶文化群”的变化过程,原来被视为仰韶文化的遗址,现在可能被划入不同的文化,给予不同的命名,比如半坡文化、庙底沟文化、西王村文化,等等,不一而足。原来单一命名的仰韶文化,现在成了既有联系又有区别,且名字各不相同的仰韶文化群。不同地区的仰韶文化,5000年后大致演变成了龙山文化,而龙山文化则是夏商文明或者华夏文明形成的基础。所以说,仰韶文化是中国古代文明的主根,这也是仰韶文化的关键所在。中国史前文化有多个文化圈,以仰韶文化为代表的中原文化圈是其中之一。

  ◎东西方交流的彩陶之路

  黏稠的陶泥在十指间揉捏,搓磨成一具具缶、碗、盆等模型,日月星辰变幻无穷,鲜活于器具的表面,窑口腾起熊熊烈焰——彩陶诞生了。

  月牙纹、花瓣纹、鱼纹、波折纹和几何图形纹……仰韶的红陶,浮现出神秘的纹饰,好似文明的密语,传递中华灿烂文明悠远的信息。彩陶上的人形,像是一群孩子,天真稚气,他们奔跑追逐,他们载歌载舞。红陶与黑彩的迷人结合,是仰韶彩陶最显著的特点,纵然沉睡在时间的摇篮里,7000年后醒来时,依旧神采飞扬。

  安特生第一次见到仰韶彩陶时,惊叹于它的瑰丽,发现它们和中亚出土的陶器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他百思不得其解,提出了中国文化西来的假说。经过考古学家90多年的艰苦探索,中国文化的本土起源已经成为不争的事实,大量实物证明,早期中国的彩陶文化,并不是西来的,而是东风西渐,影响了中亚地区。

  2017年5月24日,北京罗马尼亚文化中心。当来自罗马尼亚库库特尼文化遗址的彩陶与中国仰韶出土的彩陶相对而列时,两者间诸多的相似性,再次引发了学界的热切关注。

  李新伟说,7000年—5000年前,辽阔的欧亚大陆东、西两端,两个灿烂的农业文明蓬勃发展。东面是以黄河流域中上游为中心的仰韶文化;西面是以黑海西部和西北部为中心的库库特尼—特里波利文化。两者都是以发达的农业为基础,经济和社会组织高度发达,出现了面积达100万平方米以上的大型聚落、大型公共建筑和绚丽的彩陶。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两种相隔万里的文化彩陶,在质地和纹样上,有着高度的相似性。他认为,丝绸之路是中外经济文化交流的一个通道,其实在丝绸之路之前,中西方已经有了密切的交流,一条比丝绸之路更为久远的“彩陶之路”依稀存在。这是一条从5000多年前开始形成的中、西农业文化交流通道,在其传播过程中经四个波次自东向西扩张渗透,时间跨度约为3000年。它并无十分确定的“道路”,主要表现为人群的迁徙和交融,虽然贸易在其中所占的比重可能很小,却是东、西方之间交流生产技术和意识形态的重要通道。

  ◎仰韶人的自觉和骄傲

  远处的山脉起起伏伏,行走在仰韶遗址厚重的土地上,不经意间就能踢出几块彩陶残片,让人感受到数千年的历史正在脚下流淌。

  为了保护这一方圣土,从上个世纪60年代初,村里就成立了由7人组成的“仰韶村遗址保护小组”,制定规矩:不准私自盖房,不准建高层建筑,不准深耕,不准随意埋葬,遗址保护区内不准有坟。近60年来,保护小组雷打不动,风吹不散,制度执行至今,村民无一违反。仰韶村民不起坟,不打窑,不深翻土地,不挖沟挑壕,不打井修渠。虽然这一切给生产、生活带来了诸多不便,却使一个闻名遐迩的文化遗址得以完整保存。64岁的村民王书军说:我们是为国家守宝的,难点儿、苦点儿也心甘情愿。

  几年前,一位上世纪50年代曾跟随夏鼐先生参加仰韶遗址发掘的考古研究员,重返仰韶。他惊奇地发现,这里几乎与60多年前的场景没有变化,遗址地面、灰坑保持完好。老人不无感慨地说:“自开始发掘到现在,仰韶遗址经历了中国历史的剧变和风雨的剥蚀,但遗址的面貌基本没有变化。这不能不归功于仰韶村民强烈的文物保护意识和牺牲精神。”

  曾经,仰韶文化被称为“彩陶文化”,彩陶在当地人心中格外有分量。49岁的河南省工艺美术大师杨拴朝,迷恋彩陶20多年,如今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以他的仰韶彩陶坊为依托,联合建立起陶器实验考古科研基地。他留意到,在出土的仰韶彩陶纹饰上,经常有一些椭圆形的大小不一的点,与整体画面协调统一。它们是怎么画上去的?杨拴朝用4年的时间反复推敲考证,认定这些圆点就是仰韶先民留下的指印。我国著名考古学家石兴邦说:“杨拴朝的这个研究发现,把华夏民族的指纹运用术向前推进了2000多年,指印文化在仰韶时代找到了源头。”这位土生土长的当地人,2012年被中国社科院仰韶文化研究中心聘为研究员。

  30万平方米的仰韶遗址地层下,究竟还隐藏着多少古代文明的密码?大片裸露的灰土层截面上,杂草和野花张扬着独特的生命力。田野里,风吹过庄稼,吹过农人和老牛,吹过这片黄土地上生生不息的万物……


编辑:史海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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