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相声而生 为相声而活

2019年01月05日10:03

来源:大河报

  杨宝璋与师父陶湘九合影

  本版图片由杨宝璋、赵文心供图

  杨宝璋(右)演出照

  杨宝璋、常宝华、金文声(从右至左)

  杨宝璋(前)和师胜杰

  杨宝璋与徒弟赵文心

  杨宝璋表演白沙撒字

  杨宝璋(左一)和郭德纲在谈论相声段子

  94岁的杨宝璋是河南硕果仅存的一位“宝”字辈相声艺人,入门弟子15人,其中不乏国家一级演员、知名笑星,也有在省市文联、曲协担任主席、副主席等职的。徒孙辈更是“人丁兴旺”,二代、三代弟子共计178人,有的在全国相声大赛中获金奖,有的考入北京电影学院、中国传媒大学,有的成了电台、电视台的当家主持,还有的办起了相声茶社……他把相声艺术在河南传承得“枝繁叶茂”。

  1999年,他被中国曲艺家协会命名为“有特殊贡献的曲艺工作者”,年逾七旬的他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九十岁大寿那天,郭德纲、于谦专程来开封贺寿。席间,郭德纲抖了一个包袱:“今儿推了个八千万的商演来了。”一年后,德云社二十周年庆典,杨宝璋坐着轮椅上了北展剧场的舞台:“我今天晚上为了参加德云社成立二十年的庆典活动,推掉了一个一亿六千万的堂会,

  堂会是侯宝林师哥约我去的,我不敢去……”这成了当晚抖得最响的一个“包袱”。

  老人的记忆如夜空中繁星点点,越遥远越记得清楚,却不易连成串。多亏他的徒弟赵文心帮助补充梳理。

  口述人:杨宝璋

  采访整理:

  大河报·大河客户端记者

  周斌通讯员马瑜成

  杨宝璋,1925年生,相声大师,师从评书、相声表演艺术家陶湘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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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人拿八块钢洋,一共八个股东,这个园子就很格局了。”

  我1925年生在封丘,1岁时跟父母来到开封。小时候住过陈国桢他爸爸陈玉璋(陈玉璋、陈国桢父子均为开封书法名家)的房子。他们家有一个临街的过道,父亲在那儿开竹匠铺,裱糊、扎顶棚、做篮子藤椅……

  因为家境不好,我8岁上学,那时叫河南省立第十一小,就是现在的南关27中,那原来是个娘娘庙。

  我不爱唱,打小到现在都不爱唱,站在风琴边上,老师怎么领都不张嘴。上二年级我就开始逃学,爱听书看戏。南关有个新华舞台,还有个大成舞台,在四营房街那儿,都是说书的、唱戏的、卖大力丸的,那就是“小相国寺”。后来我们那场子就搭建在大成舞台边上。

  上五年级时,七七事变,日本人打到开封。父亲不让上日本人的学校,那时候办私塾的很多,我读了不到两年,读到《孟子见梁惠王》。

  我曾看过一个杂志,新中国成立前的杂志,当时有人统计:全国一年365天都有相声演出的,只有几个城市:北京、天津、济南、沈阳、哈尔滨、开封,连南京、西安都没有。这都有原因,它这个地方是老城市,有文化底蕴。

  我最早是在相国寺听张傻子的相声《满汉斗》,听迷了。(张傻子,本名张杰尧,天津人,一生表演过429段相声。代表作:《关公战秦琼》《罗成戏貂蝉》《张飞打严嵩》。)

  张傻子的相声都是很完整的,有头有尾,而且他有时“岔簧”(段子中的插曲),有很多知识。那天五月节,他说五月节为什么吃粽子,就是纪念屈原,我从他那个段子里得了很多知识。

  17岁时,我认识了师哥秦宝琦,那时他叫秦爽。师哥字写得好,在大成舞台写戏报。开封的戏报都是行书字,秦爽写美术字。他为图清闲不写了,就转给我写,父亲很支持,说你写这个练字,又不花钱,你就给他写吧。

  我俩没事聊天,他说:“你干什么好啊,老弟。”我说:“我听相声听迷了,想说相声。”他说:“咦,咱俩想到一块儿了。”

  徐宝瑜那会儿叫徐世杰,在戏园子外面小广场说相声。等戏散了以后,他在那儿招揽一圈观众。我记得很清,说完了,都不给钱,陆陆续续都走了。我也没带钱,有半盒烟就扔给他了。

  我给秦爽说来了个说相声的,他说:“他明天再来,你叫住他,把他叫到这儿。”秦爽在戏院门口有个小卖铺。

  第二天,徐世杰又来了。我就过去说:“你下来后,到戏院门口的小铺坐坐。”我和秦爽想看看他会多少段子,“每天你来我们这儿说相声,给你一块钱。”我们哥俩一人每天对五毛钱让他给我们说段子,他会的段子可真不少。我们跟他学段子。

  后来一想,人家说我们“搭不上穴”(水平不够不能同台演出)。什么张傻子啊,刘宝瑞啊,人家都不带我们,我们跟人家都掺和不上,咱自己单干。

  秦爽又找了几个股东,对了钱自己开园子。一个人拿八块钢洋,八个股东,六十四块,这个园子就很格局(开封方言,排场、上档次的意思)了。上面搭的油毛毡,不漏,板凳比相国寺的宽,而且都是新的。心里想我们这个园子这么格局,会招来演员。但人家不到南关,那相国寺多中心啊!南关这块地我们愣生开,再请人捧捧场,帮帮忙。我们自己的园子,你们不给我们干,我们也不给你们干。

  赵文心:南关四营房街,是开封有史以来第一个,也是河南第一个河南本土人自己开的专业相声园子,全新的。原本想吸引相国寺北京来的相声大家来,人家不来,他们也进不去相国寺,就形成了本土人和北京人打擂台,一个在南关,一个在相国寺。

  2

  “你还扛京呢,你背京,你背着京城啊你,北京!”

  为什么拜师了,当时行当里有这个规矩,你没有门户,我就能干涉你。国家有法,江湖有道,跟你“盘道”(打探身份,比量背景实力),你祖师、师爷都没有,你就不能干。你干,就给你捣乱。捣乱他也是合理的捣乱,你这边干,他那边弄几个人也干,给你搅和了。

  我跟师哥说,咱们得找个门户。拜谁呢?拜刘宝瑞,那我就矮一辈儿了,也想过拜张傻子。

  陶湘九先生那时候以说评书为主,有时为刘宝瑞捧哏。师父的山门是我踢开的,去了三次,不同意。后来秦宝琦给我出主意,你进门就磕头,他要不收,你就不起来。就这样愣干,师父只好说:“你起来,先起来。”

  当时我师父三十多岁,徐宝瑜大我二十岁,秦宝琦比我师父小两三岁,师父跟他们都很客气,说:“我跟你们几个年龄大的是半师半友,徐宝瑜算带艺投师,宝璋这才像个徒弟样,说出来也好说。”

  赵文心:我师爷陶湘九是北京人,他是相声、评书两门儿抱。他是评书大家,在评书界也是一了不得的人物,他的《三侠剑》在北京天桥能说到净街的程度,这书上有记载。他和袁阔成是师兄弟,是第一个说新书的,《林海雪原》《肖飞买药》,这些都是我师爷先说的,他常年在福建。

  陶湘九,自幼随其兄相声名家陶湘如学艺,后拜师郭瑞林,与马三立等同为第四代艺人。曾任中国曲艺家协会理事。他在开封收徒5名,并分别赐名排入“宝”字辈:徐世杰为徐宝瑜、秦爽为秦宝琦、杨云贵为杨宝璋、王俊卿为王宝珍、马振浠为马宝璐。

  我们是1945年在南关开的场子,说相声了就不上学了。我会的所有的“贯口”活,都是师父一口一口“喂”(口口传授)出来的,有些是写好了让我背。后来我感觉自己说相声的文化底子不够,比如三国,《八扇屏》里有一扇叫“气死人”,那是诸葛亮给曹真写的信,三国的原文,我跟背天书一样,都不知道什么意思。

  天天背,早上起来,把我所会的贯口背三遍。像《地理图》《报菜名》《八扇屏》这些。师父教导我们,要想人前显贵,必定人后受罪。20多岁我出来挣钱,到芜湖,每天坚持背贯口,那就靠自己了。

  上午背“贯口”,下午出场子,夜里都回来了,师父教《托妻献子》《揭瓦》这些老段子。我抄词的时候,写了好多白字,好多字不认得。比如《地理图》里的魁北克,我背了一辈子“魁北河”。我后悔自己上学少了。

  我师父教徒弟只用一种方法:光打击你,不鼓励你。后来成人了,我才明白。他对我说:“就你这个相声,要到那个多见树林少见人的地方去,只要有人去说过相声的地方,你都挣不到钱。”“我和某某比怎么样?”“你跟某某比差距太远了,没法比,天壤之别。”成天挂嘴上的都是打击的话。

  没到相国寺的时候,师父说:“你们就进不了相国寺,为什么别人都不跟你们‘联穴’(同台搭档)啊。因为你们水平太差,在南关能蒙几个钱,进相国寺你们一分钱都挣不着。

  有一年师父歇工,评书说完以后,用行话说,把底练练,把听书的再缓一缓,这时他的场子就空了。他说:“你们到相国寺去吧。”给我们吓得,你推我,我推你,谁都不敢先说。看场子的叫金老四,相国寺的茶馆都是金家开的。把金老四气得:“恁都不说,这咋上人啊。”

  后来金老四找到我师父说:“陶先生,你别让这几个去了,你这几个徒弟都坐在那愣着不说。”师父可逮着理了:“怎么样,我说你们不成吧,到相国寺,你们连说都不敢说。”第二天,我们几个碰了个头:“咱说,只管说。”

  说相声的开场都说《六口人》,我们就在相国寺说《六口人》,这一说,就挣了钱。那是1945年,很快日本人就投降了。

  师父是北京的,他给我改口音。北京我不说北京,我说“背京”,师父说:“你还扛京呢,你背京,你背着京城啊你,北京!你这话还好改,百分之九十的都很正,因为我们开封人说话跟北京差不多。”

  在场子里,师父注意听我说的,晚上回来就给我改。手腕儿,开封把手腕儿说成“手碗儿”。我师父问我:“这叫什么,手碗儿?手腕儿!手碗儿、手碗儿,咱俩一样吗?”我说:“一样啊。”哎哟,给我师父急得。

  巧了正喝茶呢,“这是什么,茶碗儿”。我后来为了改这个手腕儿的发音改了很久。

  还有一次,背《八扇屏》,赵云,用开封话一讲,“赵孕”,师父说:“你还怀孕呢?赵孕、赵孕,赵云!这外面这阴天这个是什么,云彩,哎,云。”就这样,一个一个字地纠正。

  我说了相声,亲大爷都不让我进门。有一年春节,去给他拜年,他那个脸能拧下水儿啊,一直不理我。我磕头也不理。过了年,他跟我父亲说:“你跟云贵(我小名叫云贵)说,可不要让他来给我拜年了,我丢不起这个人。我都不知道你咋想让他干这个。”

  我说相声,同学、亲戚都反对,就父亲不反对,父亲说:“我看见他有个饭碗了,我就是死了也都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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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一个开封的,谁啊?就敢来天桥说相声。”

  赵文心:新中国成立初期,师父和他师哥在济南南岗子有一个穴(演出)。师父在那很露脸,能40天不重段子,返场小段都不重,这惊动两个人。

  一个是郭德纲西河门的师父金文声。他们的相声棚后面就是金文声说书的棚,就隔着块布,天天听师父的相声,佩服得五体投地。后来金文声向郭德纲介绍,除了京津两地,外埠说相声的,有河南的杨宝璋。这才有了郭德纲到

  河南找杨宝璋;才有了郭德纲他俩这些年的交往。没有金文声做媒介,郭德纲不知道杨宝璋是谁。

  另外一个人是袁佩楼,这也是相声界的一员大将。有一天,他找到我师父:“兄弟,跟您商量个事,您到晨光去演出吧。”过去相声界有个传话:“北京学艺,天津练场子,济南踢门槛。”老一辈说相声的没有这三项抻练,成不了事儿。济南最大的场子叫晨光茶社(相声大师孙少林1943年在济南大观园创办的)。到晨光演出的,全是中国相声界的翘楚。

  袁佩楼找我师父,为什么呢?天赐良机,当时晨光攒底的角儿孙少林,带着一棚人奔上海演出去了,晨光没有攒底的角儿。袁佩楼找到我师父:“机会来了,人都不在,我保你去。”是个人都知道,只要进了晨光,出来以后拿的份就不一样了。师父要去,找他师哥秦宝琦,秦宝琦说:“那不行,你去了,我们这一棚怎么办啊,不就散了。”怎么说都不能去,我师父失去了一次扬名立万的机会。

  他不像一般的演员就待在一个地方,全国各地都去,像武汉、江苏、浙江,远点的江西。他和南方的海派相声有机会“联穴”,能学到北方相声演员没有的东西。比如“解缙对诗”,我们一般说到和对门的宰相对诗就完了,海派的“解缙对诗”能对到进京赶考、殿试,最后逼得皇上吃屎。

  我师父是唯一一个在北京天桥“撂地撒字”的开封籍相声艺人。1951年,在天桥,地上白沙撒字“开封相声”。有个老艺人孙宝才说,“嚯,说开封相声的”,就要踢场子。“你一个开封的,谁啊?就敢来天桥说相声。”孙宝才艺名“大狗熊”,也是“宝”字辈的大人物。这时候,王凤山的爱人,还有回婉华几个在边上呢,都说:“宝才师哥,这个是三叔的徒弟,宝璋,开封来的。”这孙宝才连忙作揖:“哎哟,兄弟。”我师爷行三,人称陶三爷。

  我夏天在北京天桥,到了冬天去武汉汉正街,那儿有个简易戏园子“楚风戏院”,有一千多个座。

  我在那演了一个多月,没重段子,连返场话、小段,我都没重。我要让观众知道杨宝璋会的段子多。

  1956年解放剧场落成。说我们的话,真该走运了。开封市开文教卫大会,也该我露脸,学了个新段子,这段子是李伯祥给我的,《一封慰问信》,都是电影名组成的。那时又新鲜,我又卖体力,开封老人都知道。

  我返了三趟,返了三个小段,下面还不答应,当时主持节目的叫陈子伟,文化局的干部,他站上去打闹场,打了两分钟才把这个掌声震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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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现在他有名有姓的徒徒子徒孙,他这一门,178个。”

  演出第二天,开封市领导都到相国寺了,找曲艺公会段会长。他们说,杨宝璋这年轻人你们要好好培养,有时间把他送到京津学习。

  后来成立第一个实验曲艺队,选我当正队长,用我们的话说就是有个“腕儿”了。市里开会,只要有文艺节目就有我。那时工厂也多,我都去过。

  赵文心: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不让说相声了。我师父去打零工了,提泥兜儿、和灰,一天一块二毛五。工地的工头说:“宝璋,白天别干那么猛,多休息会儿,晚上没事给大伙儿说说。”工棚里面就给大伙儿说个长篇的,长篇的相声能说得日子长啊,偷偷地说。

  我们经常到他家里,关着灯他给我们说点传统段子。

  没有舞台了,那怎么演出啊?有时到农村,就在大队的牲口棚,那牛啊马啊就在边上,棚里的人多,顶上一个大气灯,也不讲究穿不穿演出服,大褂儿。坐着说也行,站着说也行,一晚上,咱就说这个。这样长期的磨,就形成了他的演出风格,没有任何表演痕迹,就是聊天,这个难能可贵。

  后来,师父到工厂当采购员,说相声的当采购员,你想,工作能力相当强,有的事儿办不了,给你说一段儿,这事儿就办成了。

  恢复演出后,开封组织了相声大会,在相国寺剧场营业性演出,有师父、我、张若愚、庞佩、樊培德,等等。后来又到郑州群众剧院,也是卖票演出。50多岁时,师父调回开封文工团。

  就我师父而言,改革开放四十年给他带来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重返舞台了,他的艺术得以传承。师父这一门,有名有姓的徒子徒孙178个。这个是我报到中国曲艺家协会的。

  我师父一生喜欢“文哏”相声(指有知识性的段子),如《解学士》《苏东坡三吃鱼》《刘罗锅传奇》(原名满汉斗)《小神仙》《五行诗》《文章会》《朱夫子》《孔夫子吃元宵》《珍珠翡翠白玉汤》等。他会的300多段传统相声大多数为“文哏”。他不善唱(柳活),但他改唱为说,表演风格独具魅力,堪称一绝。

  师父晚年曾随淮南文工团赴江苏、安徽、上海等地演出,还多次与侯宝林大师同台。1993年,他还应中央电视台之邀录了二十集长篇单口相声《刘罗锅传奇》。他跟弟子余文光在河南电视台《七彩虹》《梨园春》栏目经常上镜。

  师父自幼迷相声、学相声、说相声,相声让他得了技艺,有了饭碗,扬了名声,同时也让他尝尽苦辣酸甜,历经人生百态。可以说,我师父这辈子就是为相声而生,为相声而活。

  杨宝璋相声门传承谱

  杨宝璋先辈第一代至第五代:

  张三禄→朱绍文→范长利→郭瑞林→陶湘九

  陶湘九门下弟子:

  郭宝珊,王宝珏,徐宝瑜,秦宝琦,杨宝璋,王宝珍(评书门),马宝璐,田宝珩,胡仲仁,郭海泉(评书门)。

  杨宝璋门下弟子:

  金文和(金成钧),余文光(余朗),黄文斌(黄玉成),樊文鑫(樊彼德),李文枫(李慧桥),李文芳(李志芳),黄文涛(黄全福),李文海(李仲春),赵文心(赵雍),李文达(李中华),于文根(于根艺),徐文政(徐卫政,阿南),刘文义(刘秉义),孙文盟(孙长盟),宋文清(宋清文)。


编辑:贺心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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