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尽千年沧桑的开封繁塔是生来如此还是后世“致残”?

2019年03月02日09:18

来源:大河网

从南北轴剖面看看一塔“六佛洞”的巧妙设计,一、二层南塔心室及北佛洞上下贯通,构成两个二层佛洞,三层塔心室与北佛洞为独立的两个佛洞。加上二层东北、西北两个独立佛洞,恰为一塔六佛洞。

精美砖雕

塔内蹬道

三层塔心室

宋喜信勘探繁塔

近看繁塔如断塔本组图片由受访者供图

“繁台春色”曾是“汴京八景”之一

繁塔的砖雕堪称一绝

  □策划体娱文创部执行大河报·大河客户端记者周斌实习生冀冰冰沈美达董孟旗文记者李康许俊文摄影

  今年1月25日,开封市公布了第二届开封文化奖章的获得者名单,73岁的宋喜信获得了这一殊荣。

  宋喜信毕业于上海同济大学建筑专业,是原开封市建设委员会副主任、高级工程师、国家注册城市规划师。开封市很多重点城市建设项目,诸如清明上河园、开封府、大梁门、金耀门、博物馆、御街等,都由他主持或参与规划和建设。

  而此次获得文化奖章,似乎与他的上述业绩并无密切关联。近年来,他把精力和时间投入到一座并不受世人关注的千年古塔身上。他质疑千百年来关于此塔为残塔的记载、传说和民谚,提出了“繁塔是宋代原型”的学术观点。用河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程民生教授的话说:“奇塔遇上了一个奇人。奇在何处?这学术观点,出自一生从事城市建设和规划的人,换句话说,是工科生越界开辟了文科的地儿,业余爱好者干了专业人士的活儿,该带孩子、遛鸟、打门球的老人做了年轻学者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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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奇塔遇到“忘年交”

  说繁塔是座奇塔,首先是“名字奇”。塔名音为“婆”(pó),很多人,甚至开封本地人都读不准塔名。繁塔地处开封城东南一处高岗,因为古时此处住的多为繁姓人家,故称繁台,塔也因此得名。其次是“样子奇”。程民生形容它:“非常厚实粗壮的塔身,憋着劲长肥了三层,到第四层时,突然不想干了,急剧收缩,很勉强地凑成个小小的塔尖,仿佛是编钟的钮。真像是建到一半没钱了,草草收场,更像是年久失修或遭兵火,把上半部损毁倒塌了。所以,无论从远看还是近看,都像是座半截塔。”

  还有是它“身世奇”,就是它为什么长成这个奇怪的样子。从古到今的塔铭、碑文、诗句、传说、民谚都没有说得十分详细明白。有说毁于雷击、兵火,有说因“铲王气”被拆。几百年来,各种说法使得繁塔的身世扑朔迷离。

  繁塔建于宋太祖赵匡胤开国时期的开宝七年(974年),从开封城区到繁塔,要出了南城门,再向南越过陇海铁路,及至近前,还要穿过曲折小巷,才能在拥挤的民房中找到它。

  繁塔仿佛是古塔中被边缘化的异类,它的处境和它的位置一样尴尬。在它“惯看秋月与春风”,过了千岁大寿后,忽然在21世纪初“结识”了宋喜信,这位“忘年交”挺身而出替它打抱不平!

  “铁塔高,铁塔高,铁塔只搭繁塔腰。”开封人大都听说过这句民谚。但事实上,铁塔高50多米,繁塔30多米,应该是“繁塔只搭铁塔腰”才对啊?开封人大多知道一个含混的解释:繁塔以前是挺高的,后来断成半截了。

  宋喜信打小就听说过这句谚语,他告诉大河报记者:“据说繁塔原来有九层。明朝的文献里面讲,皇帝把七层的塔拆掉了四层。清朝人说是原九层拆了六层。那么宋代到底是什么样子?到底是拆掉了,还是毁坏的?我觉得都不对头,疑惑就是这么来的。”

  2013年夏天,宋喜信退休后的第8年,遇到一个寻求答案的机会。“2013年夏天,繁塔建避雷设施,搭的有架子。我请河南大学土木建筑学院的学生帮我画画结构图,看看繁塔到底是什么样子。看了图,我怎么看都觉得不可能是断掉的。这个塔底层直径20多米,面积500平方米,这么粗的塔怎么拆?谁拆的?没有任何记载能说清楚。我是搞建筑的,觉得塔身结构也不像是断掉后的残留,更没有断裂的痕迹。不管是拆也好,毁也罢,它总是会留下痕迹的,总会有建筑逻辑可循的。”

  “我就从建筑学原理出发着手研究它的原始塔型问题。古人也说过,建筑的研究要用两重法,既要看文献,又要看建筑物本身。如果是历史事件的研究,可以对不同的文献进行比对,但建筑物从它本身就能看出问题。”

  “那么,我就要拿出第二种证据,就是建筑结构的证据。这几年我把滑县、尉氏县、中牟县等河南的这类楼阁式砖塔调查了很多,也到浙江调查过。从塔型的建筑设计看,繁塔和中国别的塔的结构完全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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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字资料都是片言只语

  要证明繁塔是一座塔型结构绝无仅有,从北宋始建即是今日模样的古塔,首先要面对的是历史上关于繁塔被拆被毁的各种文字记载。宋喜信查找了几乎所有关于繁塔的塔铭、碑文、史志或古人诗句,但都是片言只语。

  按宋代的塔铭和碑文显示的信息:繁塔为“九层宝塔”,“高二百四十尺”。明代的碑文和史志记载:“元末兵燹(xiǎn,多指兵乱中纵火焚烧),寺塔俱废”“塔断而中立”“国初铲王气,塔七级去其四”。宋喜信告诉大河报记者,因为史料记载不详实,直至今日,对繁塔原始塔型的解读也没有口径一致的定论。

  繁塔文物管理所的《文物简介牌》称:“繁塔建于宋太祖开宝七年(974)。塔高九层,二百四十尺。元代塌为七层,明代只剩三层,清代于残塔上筑个九级小塔,封住塔顶,形成现在状如编钟的独特面貌。”

  2011年,由河南省文物局编撰、文物出版社出版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河南文化遗产(一)》一书,对繁塔重新作了认定:“繁塔为六角形楼阁式砖塔,原为九层,据载宋末元初繁塔曾遭雷击,上部六层毁,清代初年在残留的三层塔身上修建七级小塔,形成今天的特殊形式。”

  宋喜信对关于繁塔的文字进行了全新解读。他得出的结论是:所谓“九层宝塔”,即是三层大塔和上面镶嵌佛像砖的六级小塔搭配组成;所谓高“二百四十尺”,如同史料记载铁塔高“三百六十尺”一样,是宋人把有神圣地位的建筑高度有意夸大一倍。因为用每宋尺约0.31米的理论数据推算,繁塔实际高度为36.7米,约合一百二十尺;按照史载“三百六十尺”,铁塔应该高111.5米,而实际的高度为55.08米,约合一百八十尺。

  按照宋喜信的解读,繁塔现在的样子与塔铭和碑文的“九层宝塔”“高二百四十尺”吻合。而关于繁塔毁于兵火、雷击以及“铲王气”被拆等记载,宋喜信用详尽的论述加以解释:均是因为繁塔颇似断塔的独特外观,引发千百年来人们的主观臆测和以讹传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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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塔建于宋代还是后世?

  除了对“繁塔为断塔”的文字记载进行“驳论”,宋喜信还以建筑学者的眼光通过对繁塔的勘察,为“繁塔为宋代原型”进行立论。

  他说:繁塔的构造存在着固化的建筑学逻辑,它的建筑构件,必然具有建造时期的特征。如果塔身有拆改修缮,必然留存有拆除和改造的可见痕迹。如果没有毁坏迹象,也必然没有过毁、拆过程。不在于写史志的怎么说,也不必靠对诗词做的解读。

  从登塔去勘察,他告诉大河报记者:“可攀登的古塔,都是从一层到二层,再从二层到三层逐层而上。而仅仅三层的繁塔罕见,其塔内蹬道的构造及登塔方式与众不同。”

  塔内蹬道是左右对称的两条,与二层的塔心室和佛洞不直接连通,都是直接抵达第三层的塔心室。如想到二层,就要在超过二层高度的内梯道里,沿下降的台阶,从西南或东南的两个门洞走到塔壁之外,再沿塔壁外檐攀行才能进到二层。所以说,正常的登塔路线,就是从一层直接到三层。

  到了三层后,塔内再没有通往上层的蹬道,游客只有原路或沿另一侧蹬道返回。如果想再往上行,只有从三层塔心室走出塔壁,沿三层的外檐,冒险绕行20多米,找到三层西北侧的登顶爬梯,才能登上顶层平台。

  宋喜信告诉大河报记者:“塔内从一层到三层的蹬道,是个闭合的路线,根本没有继续向上的蹬道。从塔身外檐绕攀爬梯,这样的设计只能是非经常性的登平台的临时通道,不可能是上顶层的正常通道。这样的构造说明什么?只能说明一个事实,繁塔能供正常登攀的大塔仅至三层为止。就是说,压根就不存在四层、五层,甚至七层、九层的大塔。”

  这仅仅是一个初步的论据。70多岁的宋喜信从三层塔壁外檐攀爬梯登上顶层平台,一系列的细微发现让他更坚定了自己的设想。

  他告诉大河报记者:“如果三层以上塔身曾遭拆毁,那么这个264平方米的平台,应该是清代的人在拆毁残留的断面上改造而来的,又建了小塔封顶。从北宋始建到清代,700年左右,时间跨度如此大的改造新建,工程量还不小,应该会留下明显的施工痕迹,但是我没发现。”

  另外,塔身每层的砖斗拱及其支撑的平座出檐都是脆性材料,六七十厘米宽的平座出檐逐层外挑。无论是毁于兵火、拆毁或遭雷击坍塌,上部六层砖石坠落时,必然会将下面的平座出檐、斗拱砸坏,三层墙面的佛砖也会被磕碰。而现三层的塔体除了风损雨蚀外,找不出磕砸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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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人建的可能是一座供奉“顶天立地佛”的二层佛殿

  宋喜信根据自己的“驳论和立论”,建立了关于“繁塔为宋代原型”的论据和论证体系。如果这一论点成立,宋人为何要建一个如此奇形怪状的塔呢?宋喜信告诉大河报记者:我国的楼阁式砖塔,内部空间绝无进行佛事活动的空间和余地。然而,繁塔底层的六边形塔心室面积55.6平方米。这样大面积的塔心室,当年一定是供奉着佛像的。塔心室内壁镶满佛砖,佛像不会靠墙而立。一层塔心室和二层的塔心室上下贯通,或许当年就是为供奉躯干在底层、肩部以上在二层的“顶天立地佛”的意图设计的。

  宋喜信认为,虽然繁塔外观像一座奇怪的半截塔,但是其内部构造塔心室上下贯通且坐北朝南,应是一座二层的佛殿。这也就能解释宋人为何要建一座外观如此奇特的建筑了。这也令繁塔成为中国古塔中一个珍贵的孤例。

  从2013年开始,宋喜信经过5年对繁塔的研究、勘察,反复增润修改,终于完成了《开封繁塔为宋代原型论》的书稿。他告诉大河报记者,下了这番功夫,并非完全是为了提出一个标新立异的论点,而是要让繁塔得到世人及学界应有的关注,对它加强保护和研究,令更多的人领略它的旷世之奇、旷世之美。

  宋喜信告诉大河报记者:繁塔就是一座古代人文和艺术的宝库。塔身外部和内部,镶嵌了6923块佛砖。用这种“内外装修”的方式装点塔身,在中国古塔中是首创之举。佛像有释迦牟尼、文殊、准提、达摩、十六罗汉、乐伎等近百种。仰观塔身如万佛临世,佛光普照,内拜佛洞如群仙簇拥,仙乐萦绕。更珍贵的是佛像造型雍容华贵,块块是美轮美奂的工艺品。

  繁塔保存得原真性极高,不仅有造塔时记载捐施内容的碑文、额石刻字,而且现存佛砖中5500多块仍然是宋代的原件,块块均曾题写捐施人名字,至今清晰可见的上千,这在我国古塔建筑中是少有的奇迹。这些石刻文字和宋人墨迹,承载着丰富、可靠、真切、有趣的历史信息,不亚于一页“宋版书”一两黄金的文献价值。

  宋喜信提出“繁塔为宋代原型”的论点,如今在文物、建筑界以及民众中都产生了一定影响。开封市文物局还曾邀请国内著名古建专家和省内历史、建筑、佛教、美术等专家,召开了学术研讨会。如何看待他的论点呢?程民生教授在为宋喜信的书稿作序时讲了一个耐人寻味的故事。

  “繁塔旁有棵著名的老槐树,从小就听说上面住着一个白胡子老头,当地居民传说先有树、后有塔。《开封古树名木一览表》(1994年)中,此为29号国槐,明确标着树龄为1156年,也即此树始于唐文宗末期。2011年,我正在研究北宋开封气象编年,想借用自然科学的方法,通过树木的年轮验证每年的气象状况,专门从郑州请来河南农业大学的树龄测试专家打孔采集年轮。结果专家说此树顶多只有二三百年的寿命,并说根据其了解的理论和实践,开封不可能有上千年的树木。失望之余,颇多感叹:传说与事实之间,不啻霄壤!任何没有证实的传说,都不能当成史实。”

  顶层小塔建于宋代还是后世,能直接证明繁塔是断塔抑或本真。主持过1982年繁塔维修的王瑞安先生,在其《千年繁塔重修记》一文中说:“塔刹系青砖磨制。小塔通高8.78米,所用材料都系原塔拆下的旧料。”宋喜信说:“虽然王瑞安先生认可是清代新建的小塔,但是也证实了小塔的建筑构件都是宋代的。”

  再看小塔和下面三层的构造关系。宋喜信说:从塔身剖面图可知,小塔砌的第一层砖,直接是在三层塔心室上平面的标高开始。就是说小塔是从三层的“肚子里”开始垒砌。如果是清代建的小塔,不可能和三层塔心室上平面“无痕迹”地砌筑在一起。只有小塔自宋代建造时就与生俱来,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道理很简单,就像人们戴假发,只有自己的真发,才直接长在头皮里。”

  从建筑学的角度,宋喜信对“繁塔为断塔”提出如此多的质疑,难道历来就没有其他建筑学家来实地勘察过这座奇特的古塔吗?

  宋喜信查阅了相关资料。早在1908年前后,德国工程师柏施曼对中国古建筑进行了广泛考察。在柏施曼的《中国建筑与宗教文化·宝塔》一书中,有他110年前绘制的繁塔图纸,以及他对繁塔塔形的研判和推测。 

  日本建筑史专家关野贞,在1918年前后也曾考察过繁塔。他在《中国文化史迹》中记述了考察繁塔后的思考。我国老一代建筑大师杨廷宝,早年就读于开封的“河南留学欧美预备学校”(河南大学前身)。20世纪30年代,他在“营造学社”工作期间写过一篇《汴郑古建筑游览纪录》,文中提及繁塔。著名建筑大师梁思成先生在20世纪30年代也考察过繁塔。

  但是,这些建筑学家都留下一个共同的遗憾:正如杨廷宝所说的“北门入口为梯间,但刻已封闭,未能攀登”。他们都没有沿蹬道上过塔,没有到过三层塔心室,更没有上过三层平台,亲手触碰过上面的小塔。所以,他们并没有对繁塔进行全方位的细致勘察。

编辑:谭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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