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的话
一条大河波浪宽。作为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黄河亿万年来泥沙俱下,滔滔滚滚,令多少欲横渡之人望洋兴叹!黄河之宽,之急,之凶险莫测,令多少欲造桥之人望而却步!在古代,横渡黄河是一件并不容易的事,需要专业的人员在合适的时间和合适的地点借助专业的工具才能完成。而选择合适的渡河地点尤为重要。
于是,渡口应运而生。
这些散布在黄河两岸、闻名于历史的古渡口,数千年来听过兵马喧嚣,见证生离死别,迎送百姓舟楫,感受风暴雨寒。如今,这些曾经著名的古渡,或舟船沉寂、渐渐消逝于人们的视野,或帆影鼓荡、依然忙碌于迎来送往。如果你想了解这些古渡的前世今生,见识它们的旧貌新颜,并通过它们感受历史的脉动、时代的发展,那么,请跟随着我们记者的脚步,去古渡口看看吧!
□文/本报记者魏剑陈炜张冬云图/本报记者陈更生
天高云淡,阳光灿烂。三门峡会兴镇。9月的黄河茅津渡口(又名会兴渡)在午后的天光里显得异常孤寂。
顺码头大陡坡向下再向下,几乎是跑着奔向黄河。深陷的河床上,千余米宽的黄河水一下扑入眼帘。大河的颜色与质感,如巧克力糖浆般深浓。
不是猛浪若奔,不是波涛汹涌,也没有轰鸣和咆哮,无声的大河打着旋儿,疾速地奔向东方。岸边,回水窝卷着细枝碎叶,泛着白色泡沫。
河对岸,是山西平陆县茅津村,因古代平陆属陕州(今三门峡),两岸双渡均称茅津渡。
大河无声秋阳烈,秋风猎猎。立于黄河千年古渡边,不由心起波澜,长思接千年。
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曾言:“埃及是尼罗河的赠礼。”他高度概括了尼罗河与古埃及文明间的关系。而我们的先祖,通过与黄河打交道读懂了大自然,也认识了我们自己。从这个意义上讲,中原也是黄河的赠礼。
古渡,作为大河边的传奇据点,有战争中的刀光剑影、鼓角争鸣,有繁盛时的千里漕运、万里帆影,更有和平岁月的两岸往来、相爱相亲。它很大程度影响着津渡周边地区的经济、政治、军事及社会的安定和发展。
一
“路远回岩花柳青,秦兵曾此渡茅津。青骢来到穷荒日,多少风光不属人。”
——明代张士隆《渡茅津》
现在的茅津渡口是安静的,河上无行船。但渡口边旱坡上停着几艘蓝白漆涂的大小船只,大船是可承载许多车辆的滚装船。岸边村民说,现在三门峡大坝正开闸放水泄洪,这船要等到11月水位升高到一定程度时才会启用。
历史上的茅津渡,是黄河流入河南第一个有历史文献记载的重要古渡,更是黄河三大古渡之一。它地处山西南部与河南西部黄河峡谷上段,九曲黄河流到此处,河道开阔,水流趋缓。
史载,茅津在商朝时即设渡口,自秦至唐,均为黄河漕运的重要码头。明清时,这里依然繁忙,帆影翩连,樯橹如林。作为黄河水路要冲,茅津渡是沟通晋豫两省的水陆枢纽,晋煤南运的重要出口,也是华北与华中地区的经济及军事交通要冲。
让我们逆着时间的河流溯源,去目睹一次次旌旗招展、战马嘶鸣的横渡画卷。
春秋时期,虞和虢两国相邻,虞国之北为晋国。晋国君王晋献公雄才大略,在他的利爪之下,晋国兼并控制了邻近诸多小国。胃口越来越大的晋献公又将鹰一样的目光投向了虞国和虢国,这是他新的猎物。现在,他要横渡黄河,南下开疆拓土了。此时的虢国比较强大,而弱小的虞国却地势险要,是晋国吞并虢国的必经之路。面对强大的晋国,虢、虞两国如隆冬雪原上抱团取暖的小兽,已经结成了联盟。
晋献公老谋深算,他知道不灭虞国难以兼并虢国。于是,他对虢国先后施用了“美人计”和“离间计”,使其国力削弱。又对虞国用了“假途”之计:晋献公用白玉之璧、千里宝马贿赂虞公,请借虞国之道出兵伐虢。虞公贪财,竟许诺晋国借经虞地伐虢。虞国大夫宫之奇劝谏说:“虢,虞之唇也,唇亡齿寒。晋今日取虢,而虞明日从而亡也。”遗憾的是,虞公把这忠言当成了耳旁风……
公元前658年(一说为公元前655年),晋献公借道于虞,率大军由茅津横渡黄河而南下。车辚辚,马萧萧,晋军旌旗指处,所向披靡,虢国告灭。此时,失去了近邻盟友的虞国唇亡而齿寒,被班师的晋军顺道轻松地收拾了。于是,他们在中国历史上留下了两个经典的军事案例,也顺便在文学史上贡献了假虞灭虢、唇亡齿寒两个著名成语。
公元前627年,秦穆公伐郑,伤及晋国利益。晋国出奇兵从茅津横渡黄河,在南岸以逸待劳,大败秦军于崤山。公元前624年,秦穆公为报仇雪耻,亲率大军伐晋,并自断后路以示必胜信心,自茅津渡黄河后把船统统烧掉。秦军后无退路,勇往直前,最终大获全胜。班师途中,秦穆公从茅津渡过黄河到崤山“封尸”(收敛崤山交战时阵亡的秦军尸骨)。因为三年前崤山一役,秦军冒进被晋军围歼,崤山之谷成了秦军的死亡之谷。秦穆公反思三年前的决策失误,以《秦誓》哭祭阵亡将士。他说:“邦之杌陧,曰由一人;邦之荣怀,亦尚一人之庆”(国家的动摇不安,是由一人造成的;国家振兴发达,也会因敬重一人而带来吉祥)。这是秦穆公自责的诰辞,言辞恳切,充满悔恨之意。而他的《秦誓》,亦成为《尚书》中的经典之章。
现在,让我们按下快进键,去捕捉重要的战争场景。此时,已是东汉兴平二年(公元195年)。这一天,汉献帝为逃避军阀李傕的追击,带着亲信大臣和宫女夜渡茅津,船仅能容下数十人。大批武士宫人扒着船帮想一同过河。大臣董承和杨奉挥刀乱砍,鲜血四溅手指飞迸,船终于离岸,汉献帝死里逃生。
唐朝“安史之乱”后,唐肃宗为平息叛乱,于宝应元年(762年),借回纥登里可汗兵马三千余众讨伐叛将史朝义。茅津渡又目睹了强悍的回纥兵马蹄纷沓,横渡黄河进入中原的场景。
明末李自成率部北上,官军在此重兵设防,两军交战,血流成河。
辛亥革命中,秦陇豫复汉军两次东征,在茅津渡口附近与清兵激战。炮声隆隆,厮杀阵阵,鲜血再一次染红了渡口……
二
“马在风中嘶叫,风在浪涛上吼,将军挥手,大军上船渡急流······啊,黄河黄河,快收起风波,跟我大军渡黄河。”
——管桦《将军渡》
“陕州八景”中有茅津夜渡。夜幕下,点点渔火摇曳,船夫驾小舟喊号子,在水急浪高的黄河上颠簸,场景摄人心魄。清代灵宝知县郝蟑写《黄河晚渡》:“洪波浩淼自西来,晋豫平分两岸开。一苇才冲烟霭去,片帆又载明月来。”
历史上,茅津渡口上演过多次夜渡场景,其华彩乐章当是陈谢夜渡。
1947年8月22日,陈(赓)谢(富治)大军在北岸茅津渡和济源长泉渡之间强渡黄河,因为很多战士不习水性,大家主要依靠“油布包”渡河。“油布包”是将粗布用生黄油或桐油浸泡晒干后缝成的大口袋,内填麦秸或棉花。轻软的油布包在水里碰撞没声音,被子弹打穿,未脱脂的棉花也不会被水浸透。渡河前,部队已在水上抱着油布包训练了半个多月。
是夜,黄河两岸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守护河防的国民党官兵认为河水暴涨,非渡河良机,因而放松了警惕。
晚8时,我军由太岳二十二旅组建的两支各100人的渡河突击队,将油布包运到黄河边,几十个油包布首尾相接,一字排开。油布包驮载着第一批突击队战士飞向河心,顺利抵达南岸。我军突破敌军河防阵地,向纵深发展。突击队又在南岸茅津渡找到6条木船,每条船能容几十人,开始往返摆渡运送战士,北岸渡河大军一队接一队渡过黄河。
陈谢大军强渡黄河,突破了国民党重兵把守的黄河天险,拉开了解放豫西的序幕。
此次夜渡,有诗人生动记述:“夜色中,茅津口,芦苇射出百只舟……陕州城,古渡口,千座山,万条沟,层层黄河浪,棵棵松杨柳,一起跳起狂欢舞,一起摇动欢迎手……”这可能是千年风霜雪雨的“茅津夜渡”最富激情的高光时刻吧!
上世纪60年代,为了“六十一个阶级弟兄”,茅津渡的黄河船工打破夜不行船的常规,冒着生命危险浪里飞舟,深夜摆渡寻药人,共同谱写了一曲可歌可泣的英雄赞歌。
三
“……古渡口,风有牙,沙有爪,黄泥水,打转流,礁石嶙嶙不露头,漩涡深又大,一个吞两牛。”
——阮章竞《黄河渡口》
春秋战国时期,晋南人已开始在茅津渡口经商。他们将晋南运城所产潞盐运销河南各地,将晋南粮食、棉花,驴驮马载通过茅津渡口向中原转运。清乾隆时期《平陆县志》记载:“茅津地当水陆要冲,晋豫两省通衢,冠盖之络绎,商旅之辐辏,三晋运盐尤为孔道。”
历史上,三门峡区段的黄河,曾是黄河漕运的“黄金水道”。
黄河漕运始于秦始皇,他下诏集中关东贡赋,装官船由黄河入水,辗转入渭河水道运抵咸阳。此后,漕运成为中国封建王朝将所征物资由水路运抵京师或其他地点的专用称谓。
三门峡地方史研究者苏醒世介绍,隋文帝时代,为便于漕运,官方开始在黄河沿线修建漕运集散仓库。三门峡谷相对黄河漕运而言,是不长的一个区段,却集中建造起三门仓、常平仓、集津仓、盐仓等4座大型仓。其密度、吞吐量都居黄河航线前列。这些仓库用以存储粮米、食盐等,依据不同季节的河水流量、河床水位的变化,适时注漕启运,形成具有核心地位的物流场和黄河漕运闭合枢纽。
黄河北岸茅津渡一带的峭壁上,并行着两条由铁锤凿出的窄窄石路,对应着河水涨潮与落潮水位,这就是栈道。石路中断处,崖壁上凿有深深的四方洞,塞上木桩可搭成栈道,供纤夫拉纤用。石洞旁还有大量的牛鼻形穿孔,可系上绳索让纤夫攀援,遇风浪可就近拴船。
凝视栈道遗迹,可以想见当年漕运繁盛之时,茅津渡纤夫们匍匐于栈道上,将纤绳绷成一条直线艰难行进的场景,高亢悲凉的黄河号子伴着浊浪,在三门峡谷中扬起又跌碎。
史载,茅津渡口繁盛之时,由三门峡谷过往船只每天有300余艘,出于祈福保平安的需要,船家商贾都会在渡口附近的大禹庙焚香顶礼。这也是这条黄金水道上寻常又难忘的场景。
四
“渡口啊,快运送炊烟和密集的钢!我想在南岸看输油管道的焊花;我想在北岸,听河口大风的歌唱。”
——李小雨《在黄河》
一个茅津渡,繁荣了黄河两岸的两个古村落。
河北岸山西平陆茅津村,在20世纪20年代至40年代进入鼎盛期,有近万人口,大小商店300多家,镇上的车马大店光骆驼就有3000多只。抗战胜利后,当地人重建渡口,运出山西的盐、粮、棉、煤,运入河南的烟草、绸缎等。新中国成立后,老码头整治重修,购置大型钢制轮船代替昔日小帆船。直到20世纪末,每天经此渡口运煤的大卡车仍有1200多辆。
河南岸的茅津渡,兴盛了三门峡会兴镇。
会兴镇面积31平方公里。而在600余年前,这里还是个蔡姓家族所居的小村落,叫蔡家庄。明初逐步成市集。清嘉庆时期因商行店铺林立而形成多条街道。清同治四年(公元1865年),环村建城墙,同时建南门、北门、大东门和小东门四处城楼。南城门是通往外界的最重要城门。
自清末至抗战前夕,会兴一直是盐运码头,每年由山西运城盐池经茅津渡口运经会兴镇的潞盐,有五六千吨。抗战前国民政府的盐务局在会兴设盐卡,有盐警20余人,负责缉私巡查。清末民初,为解送巨额盐税,镇上还培养了一批保镖。
1956年,会兴镇设立“三门峡工区”,通往三门峡坝头的铁路正修建,上海、东北三省以及全国各地支援三门峡大坝的建设者,都会在会兴住一阵子,时人称会兴为“小上海”。这是古镇的又一个兴盛期。
资料记载,20世纪50年代的会兴镇古渡口,两侧是高耸峭壁,通往渡口的古道窄而深,黄河的涛声顺路槽传过来,愈往下去声音愈大。来到渡口,会看到黄河咆哮着像脱缰野马滚滚而去,几只小木船摇晃着泊在岸边。等待过河的人常常排着长队。
1982年,会兴镇重新整修了码头,建成一号低水位码头和二号、三号两个高水位码头。老渡口告别了靠人力、风力的木帆渡时代,从此风雨无阻。上世纪60年代,茅津渡口开始使用机动拖轮,上世纪80年代已使用钢壳机船。
1992年,三门峡黄河大桥建成通车,南北岸两个渡口,失去天然的交通优势,一时沉寂下来。
在会兴镇找寻茅津渡昔日繁盛的遗存。清代所建的小东门城门洞仍在,拱形城门洞被红砖砌墙封死。从侧面看城门处残剩的城墙,夯土砌筑,厚实异常,约略可见昔年风貌。现在的会兴镇茅津渡口,还有一间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所建的红砖候船室,荒椽破窗,寂寥无声。
如今,会兴镇茅津古渡,已是三门峡黄河公园的一部分。公园东起茅津渡,西至209国道,依托黄河沿岸沟壑、台地、滩涂等自然地形地貌,松柏杨柳,绿意森森,又有盛开的多彩之花,一片片的延绵,使古老的黄河焕发出生机。
明代王翰有诗《茅津晚渡》:“峡束春涛万丈深,唤船人立石岩阴。棹声欸乃连山应,旗影修扬隔水临。宿雨乍收山积翠,夕阳倒射浪浮金。南来北去人空老,浩浩东流无古今。”
大河东去,滚滚滔滔。曾千帆竞渡、人欢马叫的繁忙茅津渡,现在寂静无声,只有飞鸟在水面掠过。
链接
茅津,古黄河津渡名,因在古茅戎地而得名。黄河北岸是山西平陆茅津渡,黄河南岸是三门峡会兴镇会兴渡。因古代平陆属陕州(今三门峡),两渡口历史上统称为茅津渡,亦称陕津渡。更有黄河上的“铁码头”之称。
它历史悠久,夏时位于虞国最南端,商时始设渡口。历史上晋献公假虞灭虢,秦穆公率兵伐郑,均由此渡河。1947年8月陈谢大军在此渡河挺进中原。
历史上,茅津渡是“晋豫之通衢,军事之重地”,是华北与华中之间的经济及军事交通要冲。也是黄河流入河南第一个重要的有诸多历史文献记载的大渡口。
1993年12月,三门峡黄河公路大桥建成后,茅津渡失去重要的交通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