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生活中有些东西一直在变，比如时间，比如空间，比如身边的万物；也有些东西一直没变，比如热爱，比如理想，比如勇气和执着。在纷繁的岁月中，在时代的洪流中，总有人在选择坚守，选择乐观，选择一往无前。
每周日11点半，中国之声推出特别记录节目《听见》，用声音记录我们的时代，记录人生旅程中的种种冷暖悲欢。
我本不是凡间女
一大早，吴素真拿着水壶在自家的阳台上浇花。此刻，豫剧《宇宙锋》里的一句唱腔，绊住了她的脚步。
吴素真：老师要求就是那种“枣核型”，出去的时候是柔柔地出去，但是当最后收的时候，也是要轻轻地把它的韵收回来。
记者：就是时刻在控制下的一种状态。
吴素真：对，其实陈派唱腔最难就是气息的那种控制，有时候祥符调陈派唱啊，五脏六腑都缠着在一起那种感觉一样。比如说突然间这样子，就有韵律在里边，有腔弯儿在里边，观众就会侧耳倾听这种“小弯弯”，反而要大腔大口地随便唱，可能起不到观众和你共同去创造的这种效果。
△吴素真在阳台边浇花边练声
1989年，12岁的吴素真考入河南省遂平县豫剧团，从此与豫剧结缘。2009年，中国戏曲学院首届豫剧本科班招生，她果断报考并走进校门，成为同学们眼中那个“练不死的吴素真”。2019年，凭借自己团队改编的豫剧《白蛇传》，吴素真如愿摘得中国戏剧表演艺术最高奖——中国戏剧梅花奖。
从儿时起，豫剧已经如同血液一样流淌在吴素真的身体里，无论是登台表演，还是日常生活，她总是曲不离口。长年累月沉浸在戏剧的场景里，也潜移默化地改变了她看世界的方式，平时无论看见什么，哪怕是一盆花，她都会不由自主地去和戏里比。
吴素真：为什么要买它你知道吗？特别有意思，因为它叫峨眉山。因为当时突然想起来我唱《白蛇传》，“我”（白素贞）从峨眉山下来的，我就觉得很有意思。
大女儿小宇去上学了，小女儿安安幼儿园放假，吴素真也难得休息半天，母女俩玩得很开心。看到母亲正在忙着做饭，吴素真想搭把手。
吴素真：妈，需要我做啥？
吴母：把这菜切切，肉洗洗吧！
吴素真：哪个刀是切菜的？
吴母：这个。
吴素真：主要我平常没有弄过，一去我师父家，她特别爱做饭，做饭做得比饭店里还好吃。
记者：去牛老师家？
吴素真：嗯！然后我每次从她家回来之后特别想做饭，想学做饭，结果每做一次都特别不好吃，然后我就放弃了。
小女儿安安：（平板电脑）没电了！
吴素真：没电了就不看了！你去弹个琴好不好？
安安：不。
吴素真：切成丝是吧？
吴母：片别切那么厚，片切得厚，丝就切不细。你走你走，我切你看。
吴素真：哈哈哈，这个可能我来不了。
△吴素真在厨房帮母亲切菜
吴素真早知道自己不是做饭这块料，与其在厨房给母亲添乱，还不如安静地退到一边，给彼此一点空间。况且，眼前，她还真有要紧的事要请教师父。吴素真的师父是有“豫剧皇后”之称的陈素真大师的弟子、著名豫剧表演艺术家牛淑贤。
吴素真：师父，您吃饭了没？
牛淑贤：吃了，这是你闺女是不是？
吴素真：不听话。
牛淑贤：爱说话是不是？孩子还小。
吴素真：小不是理由，还是平常管她管得太少了，和她在一起太少了。我现在马上不就该排演出了嘛，演《向警予》呢，我觉得现代戏还是把握不太好。
牛淑贤：把握不好就是心里空，首先演现代戏最要演员功力的是内心的感觉。再一个，你没有仔细分析，向警予这个人物到底是个什么人物？多大岁数？多看看电影也好啊，1921年，那个环境，她的性格……你得好好揣摩。
舞台上遇到任何解决不了的问题，吴素真都习惯了抄起电话打给师父，那感觉就像是想家的孩子在跟母亲海阔天空地聊天。本来要说的是眼前的任务，说着说着又变成了困扰她已久的心结。
吴素真：我不是好久没有演《宇宙锋》了嘛，前几天在郑州演出，突然间人家要看这个戏了，临时赶快又补上。我最早学陈派戏，第一个戏，学的就是这个戏。但是其实演了这么多年，我也觉得这个是我演得最不好的戏，等俺忙完了，这个戏我还得跟您从头再学一遍。
牛淑贤：《宇宙锋》这个戏，也是你师祖晚年最后、最难演的一个戏。我觉得它是豫剧里边的精品，是阳春白雪，应该很好地继承。尤其《宇宙锋》这个戏，它主要还是在“做”（唱念做打里的做）、内心感情，就是内心的充足。
吴素真：因为陈派戏，祥符调，它的唱腔比较柔美一些，它就需要内在的东西，就感觉到观众也在认真地听，但是就没有像其他的演员那样，给你报以很大的掌声。如果我要再去唱这个戏的时候，是不是也得用点劲儿？
牛淑贤：我正要说，演员切不可去追求廉价的掌声，如果这样的话，你就不是在演人物，也不是在演戏了，你是为了你自己叫好而叫好。现在的演员为啥一参加大赛，要么武功、摔，要么就是很卖弄技巧？陈派的特点是什么？细腻、韵味纯正，相比之下原来都是那样大喊大叫，所以陈派的东西观众特别欢迎，是吧？因为没有人这样细致委婉地去唱。不要低估了观众，好好练！希望在你身上。
△吴素真（左）与师父牛淑贤（右）同台演出
吴素真师承的豫剧祥符调，最早发源于流传在河南开封（祥符县）及周边地区的梆子腔，它的演唱使用的是北宋时期的官话，标准的“中州正韵”。它的独特，它的美，千百年来早已渗入河南人的灵魂里。作为祥符调陈派的再传弟子，吴素真每每感到责任重大，多少的挑剔和责难她都受得了，师父的一句鼓励却让她忍不住湿了眼眶。
牛淑贤：你师祖，我的师父（陈素真），我觉得她在豫剧界，她是唱、做、念、打、武，应该说是最全的。陈派戏都说好，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儿……
吴素真：后来总结出来一个原因就是，它太难学了。
牛淑贤：你师祖是有名“艺不惊人死不休”啊，你师祖逝世的一个礼拜之前，我去看她，她还给我说，《梵王宫》你要是自己演的时候，前面应该再加上什么动作。我说师父，你还在这给我琢磨戏啊？艺术这个东西是没完没了的，就是无止境的，要琢磨。你干什么都是这样的，你想干好，你就得下点儿功夫，要么不干，要干就干好，是不是？
吴素真：师父说的对！好，师父，您注意防暑，别热着了。回头再给您打电话，师父再见。
谁的是，谁的非？问问苍天
舞台上，河南豫剧院青年团的演员们正排练《情满合欢寨》，这是庆祝建党百年“百年百场”河南省优秀舞台艺术作品展演剧目。作为团里的业务主任，吴素真正和团长关效宇、业务副团长范静沟通排练情况。
吴素真：两位团长，音乐没问题吧？
关效宇：现在不是没问题，是怎么调整还不熟的问题。
2013年吴素真本科毕业后，就进了刚刚组建的河南豫剧院青年团。几年来，这个小团队重排上演了《白蛇传》《宇宙锋》《拾玉镯》等一系列大戏，收获了大批戏迷。
△吴素真在豫剧《宇宙锋》中的水袖表演
步入盛夏，青年团刚刚结束32场巡回商演，又开始新一轮紧锣密鼓的排练。最近看着其他院团有的做院线电影、有的做短视频，风生水起，吴素真心里有些着急。
吴素真：六一儿童节，我带我女儿说去看一场电影。我一查，突然间就蹦出来一个粤剧《白蛇传·情》，它是9.2分，一般的就8.7、8.5，且不说它的剧目如何，人家的思想就前卫。人家能4000多万投资一部戏曲电影，而且还用现在包括这些大片的这种思维方式，各个方面来去创作它，我们拍的电影……
范静：对，基本上就是记录。
关效宇：搬到实地演一遍。
吴素真：基本上就是我们不在舞台上演出而已。我们拍了很多豫剧电影，上院线的却很少。
关效宇：怎么去让现有的年轻观众喜欢上我们的传统文化，这个是最关键的。但是你要说将来这个路到底走多快，不好说，也可能走着，说“这一帮子人胡来，不行，给他拉回来”；也可能一走，又一个新的天地。
△豫剧《南华经》剧照
这一步，迈得好，千万人喝彩；迈得糟，不但影响了团体的收入，自己也将成为众矢之的。豫剧创新究竟该如何往前走？吴素真也在不停地尝试。她和丈夫自己投资打造了一部小剧场豫剧《南华经》，为了参评小剧场艺术节，还重新租剧场录制了这部剧，将其制作成参赛视频。但效果怎么样，她心里很是忐忑，于是特地请了懂行的好朋友木子一起去看。
吴素真：那天其实我们原来不是这个布景，结果装完之后它有一个问题，有点皱，录出来在录像机里面就不好看。最后现场找了一个这样大屏，你看怎么样？不过这一看不像小剧场了，像大剧场了。
木子：是，这些东西都不应该有，完全是虚的才跟你前头是搭的。而且你这个戏的整个氛围的东西，就因为你这个大白光，就一下全部破坏掉了。你看你看，你这拿着一个灵牌，这大白光，你说这对不对？
吴素真：哎，舞美设计、灯光忒重要了。
木子：哈哈，也是值得的，算是花钱买教训，这教训就是很深刻的。你作为艺术家，你要全方位地去提升自己，如果只是注重自己的表演，没有考虑到别的方面的话，那么就很难把握自己整体的这种艺术的发展。
吴素真：其实我这次的表演唱比……但是没办法。
木子：比以前更好？哦，那没有用！你就自己在家留着，最好不要外流。
吴素真：哈哈哈，讨厌，好的。
木子：你不要嫌我说话难听，真的，你等到过多少年之后，你再回过头来，你流传出去了，你会觉得我后悔死了。
△吴素真与朋友一起观看录制的《南华经》视频
布景、灯光等问题的不专业，被好朋友毫不留情地指了出来，吴素真心里虽有不甘，却也明白那都是事实。
从小练戏，在台上台下唱了几十年，吴素真从来没有学不会的戏。戏里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戏里的是非曲直、善恶忠奸，没有谁比她拿捏得更准，但一回到现实中，她便手足无措。这豫剧祥符调，传承是她，创新也是她，究竟该如何是好？有时候，她真想像在戏里那样大声地唱出来：谁的是，谁的非？问问苍天。苍天，当然没处问，她打电话给老公。
吴素真：干吗呢？
张广涛：我在济源，现在下雨了，我们下班了，我休息一会儿。
吴素真：你这边进度怎么样？
张广涛：晚上就能把济源的戏写完。
吴素真：那还好。
△吴素真与丈夫张广涛视频通话
吴素真的爱人张广涛，也是梨园行内人，毕业于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吴素真出演的很多戏，作曲都出自他的手。很多喜爱吴素真《白蛇传》的戏迷，戏称她爱人张广涛是“许郎”。
吴素真：从音乐风格上是不是还得选一些符合题材的这些音乐唱腔？
张广涛：对，选一点。梆子戏嘛，梆子戏比较有力量，总的来说还得是让现在的人听着耳朵好听就行。能听下去，这是最高目标，有时候就是，老百姓他听到耳朵很熟悉这个旋律，那他愿意听。
吴素真：挺好，还是少熬夜，血压还高吗？
张广涛：不高，很好，身体倍儿棒。
吴素真：那就好，什么时候回来？
张广涛：我看我回不去了，这两天新密团一直打电话，必须要去赶台戏，他们这济源的戏，唱腔全部完成，我就走了。
吴素真：我的天，你别忘了演出《向警予》呀，提前还得排戏，你也得回来啊！
张广涛：嗯，那天我回去就行了，好吧。
吴素真：好吧，你去吃饭吧。再见！
莫叫我望穿秋水想断肠
豫剧《向警予》导演：换服装、换鞋、定弦，我们准备从序幕第一场开始。主演去戴胸麦，我们五分钟以后开始。
今年4月，青年团《向警予》这部戏刚刚参加第十五届河南省戏剧大赛，时隔两个月再演《向警予》，吴素真对于唱词、动作又有了不少新想法。
吴素真：全都是那个内容，其实意思差不多，你看“白发又添”后面“白发又添”，重复了，“白发斑斑”也是一样的。后面那句“来吧，要杀要剐”，以前不是说“随便”吗，你看“要杀要剐，来吧，我等着”，比那个“随便”要好点，是吧？我跟他说了，变成“来吧”。
△吴素真在排练厅认真排练
《向警予》共有八场戏，几天的排练中，吴素真和同事一句一句揣摩唱词、一个一个动作细抠，一天九个多小时泡在排练厅。
导演：好，我们再从头到尾往下走，来！
△吴素真演出前化妆造型
下午五点，距离演出还有两个半小时，吴素真开始化妆、做造型。
安安：妈妈！
吴素真：哎！来，抱抱！一二三……你今天幼儿园听话了没？
丈夫张广涛带着小女儿安安突然出现在吴素真面前，一声“妈妈”让吴素真的脸上绽开了笑容。
吴素真：哎，这什么？
张广涛：这是安安的龙舟。
吴素真：你做的龙舟呀？
张广涛：给，你的龙舟，拿着，让妈妈看看。
吴素真：来，我看看，做得不错呀。
安安：我要看妈妈演戏。
吴素真：那我们分手吧。
安安：票给我，祝妈妈演出成功！
△吴素真与小女儿安安
化好妆、做完造型、换好服装，距离开场还有20分钟。吴素真在化妆室里开嗓，低声默戏。开场前，所有工作人员集合，导演为大家加油打气。
导演：今天晚上的整体节奏要流畅，绝对不能拖泥带水，鼓师、琴师，还有我们的主演，尤其是唱腔，千万不能往后拖。好，祝我们大家演出成功！准备，准备！五、四、三、二、一，打钟，收场灯……
△豫剧《向警予》演出舞台照
戏迷李先生：我家是许昌的，跟很多人应该都一样，都是从《白蛇传》被吴素真吸引过来的。首先来说她的声腔，非常细腻、委婉。第二就是吴老师刻画人物比较到位，不管是《白蛇传》的青衣，还是《梵王宫》的花旦，都是刻画得非常栩栩如生。因为吴老师擅演古装传统戏，《向警予》是她的第一部现代戏，这也是她事业上的一个新的突破。
△台下观众座无虚席
吴素真和同事们不知道，当晚的观众席中还有几位神秘嘉宾。演出结束后，《向警予》结项演出专家研讨会连夜召开，戏曲研究领域的多位专家各抒己见，为这部戏“把脉”。
专家：这个戏的总体印象是，它具有一个大戏的品相。这次我看到豫剧有一个大女主的旦角戏，而且这个演员她很成熟，唱功、表演的灵动，她能演出那种女性的先锋气质，那种豪爽的感觉，同时又很女人，符合我心中的那种时代先行者的形象。
离却峨眉到人间
4月底，开封市美术馆陈素真纪念馆邀请吴素真和师父牛淑贤一起去参加纪念豫剧大师陈素真诞辰103周年的活动。
参加这样的聚会，总是让吴素真温暖又感动。远离掌声，远离烦恼，回到亲切如家人的师友中，只有在这个时候，她仿佛才知道自己是谁，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
△吴素真（右一）参观陈素真纪念馆
河南大学教授 张大新：往前追，土梆戏它的根源就在祥符、开封地区。北宋时期咱们开封戏剧已经比较成熟了，能《目莲救母》演八天，它不是光玩杂耍，它有故事、有表演、有唱、有武，祥符调追到大宋祥符，祥符县最早定名是宋真宗。
让吴素真惊喜的是，不少专家都在舞台下默默地关注着她的成长。她在哪部戏里改了妆、加了一个慢板的唱，豫剧表演艺术家孙映雪都记得清清楚楚。
孙映雪：我觉得现在《叶含嫣》你又发展了，不但从梳妆的时候，从表演上，从各方面感觉到，那一个少女那种羞涩，看着很细腻，我看着心里怪舒服。再一个还有唱，她那一板唱，可能是最后加上的，《洛阳桥》上没有这一板唱，慢板。所以说这就叫又发展、创新了。只有这样，这个戏才能永久地流传下去，慢慢往上增添色彩，越添越好。
河南开封是豫剧的发祥地，它的流传也如同黄河一般源远流长。它的古朴，它的典雅，它独特的美，都让人赞叹不已。吴素真知道，在这条长河中，她也好，她的师父也好，都是这蜿蜒辽阔的大河中的一朵浪花。
△吴素真豫剧《白蛇传》定妆照
多少年来，每当团里演员排练结束，舞台一空出来，吴素真就要换上戏服，开嗓练功。她经常唱的，还是她最喜欢的豫剧《白蛇传》。
吴素真豫剧《白蛇传》选段：
你的妻我不是，我不是凡间女，妻本是峨眉山一蛇仙，都只为思凡把山下，与青儿来到了西湖边，风雨湖畔识郎面，更蒙借伞共度舟船……
△第29届中国戏剧梅花奖 吴素真（右）凭借豫剧《白蛇传》一举摘梅
舞台上的聚光灯没有都打开，舞台下没有一个观众，舞台中央的吴素真甩着水袖，一字一句唱得婉转。在那一刻，她仿佛真的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就像戏中所唱，我本不是凡间女。
监制丨高岩
策划丨武俊山 冯会玲
记者丨王泽华 刘长源
协调丨任磊萍 张晴 王瑞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