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记
曾海若导演迟到了。
采访约在立秋的前两天,当日高温预警,酷暑难耐,曾导晚到了一刻钟,先讲起了迟到的原因。他说,在来的路上遇到一位正在打车的老人,可是没有一辆车停下,于是曾导帮老人打了一辆出租车,司机却因老人独自坐车而想取消订单。无奈之下,曾导也上了车护送老人,完事儿之后才赶来接受采访。“老人说自己有三个女儿,但是不想麻烦她们,就自己出来了。他腿脚不太好,拄着拐杖……”曾导描述道。
我们沉默片刻,很快将这一事情搁置一旁,开始谈起《众神之地》。
7月11日,曾海若作为总导演制作的纪录片《众神之地》在b站开播,“全华班底”拍摄团队历经四年时间,跨越四个方位的不同生态,拍摄了中国四种“旗舰动物”——森林之王东北虎、海上精灵白海豚、雨林巨无霸亚洲象和雪山使者野牦牛。短短四集,一经开播便收获满满好评,“一集封神”“强烈推荐,画面太美”“简直是国产纪录片之光”……豆瓣评分更是高达9.3分。
采访期间,那位老人打来电话道谢并想还给曾导车钱,曾导婉拒。电话过后,曾导说:“这件事又燃起了我想拍摄那种纪录片的想法了。”“哪种纪录片?”我问。“就是人物身处困境之中,面对事情显得无能为力。其实,人跟动物一样,《众神之地》里的动物在人类现代化发展中都在面临着生存困境,所以它们选择出逃,或者寻求更好的生存方式和生存空间,这就如同在现代发展中经常忽略老人的感受一样,我们有时也会忽略野生动物的感受。”曾海若解释道。
起念
拍摄中国的动物,让观众更有亲近感
2018年初,曾海若暂住在西双版纳,其间听闻一群亚洲象与当地人发生了冲突。原本只是听来的趣事,他随口问了问,得知当地有一群“杀人象”,十分吓人,一定要多加注意。这事引起了曾海若的兴趣,他开始逐步了解勐海的15头亚洲象。
曾海若说,傣族人是很信仰大象的,曾经对大象有很深厚的感情,只不过那早已属于过去的时代。今天,大象与人的力量的对比有了完全质的变化,“这群亚洲象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被遗忘在了森林里,而各地又在快速发展,修路、建设电站等,一点点在侵占着象的生存空间,森林已不能满足它们的需求。等到象群走出原本的土地时,却又不断地想往回走,尽管大象脑中拥有强大的记忆地图,并且这种记忆世代相传,带着较强的遗传性,但是它们根本回不去原本记忆中的土地了。所以,从上世纪90年代之后,象群与当地人的冲突越来越多。”曾海若讲道。
起初他想拍这群象,甚至想要做一部亚洲象主题的纪录电影,将这群亚洲象与缅甸、老挝等象群联系起来。但在此后,拍摄团队认为应该把目光聚焦在中国古老且特有的物种上,这能让观众更有亲近感,也更能体现“众神之地”的主题。
在确定把亚洲象作为拍摄对象之一以后,团队根据中国地图的方位来寻找其他的动物。“有了西南的亚洲象,自然就会联想到东北方向,于是确定了东北虎。再就想到了西北藏地区域的物种,所以确定了拍摄野牦牛,它几乎是牛的演化史。最后,我们还想加入一种海洋动物,当时也设想了海豹、海龟等,但查找资料后确定了中华白海豚,中国最早发现它的记录是在唐朝,还有人将它作为一种神兽,称其为‘妈祖鱼’。”曾海若介绍道。这四种动物既代表着中国的四种地貌,还在中国过去不同时期的历史中代表着某一种图腾或是信仰文化。如此,“众神之地”的概念更加具体化。
调研,对于纪录片来说,是开拍之前最重要的工作。他们借鉴了一套BBC和国家地理的调研方式,非常详细地做了一份调研报告,内容包含主角的各种习性特点、其兄弟姐妹、有何故事逻辑等一百多道具体问题,这些问题可以更加明确拍摄这四种动物的选择是否合理,“要考虑能不能拍,能拍到什么程度,能有什么故事”。
比如,他们对亚洲象更深入地进行了三次调研,大概了解了亚洲象为什么跟人发生冲突,将母象“武则天”及其种族中的小象作为故事的主角;在调研野牦牛之后,知道了它有下山抢亲的行为,以及野牦牛会把牦牛群拐跑的故事等。
曾海若清楚地记得,他为了亚洲象又去了两次西双版纳做调研,他回忆道:“有一幕深深印在我脑海中,两个农民为了对抗大象夜里入侵,就在农田里点起了火把,举在头顶仿佛要准备与象一战。我问,象在哪儿?管理员说,就在我们身后的山坡上,它们在观察。于是那夜,拍摄的计划就定下来了。”
跟随
那群亚洲象在寻找故土,而不是“回到故土”
自2019年开始,曾海若的拍摄团队开始分头行动,一组10人左右,一拍便是两年多。直到2021年秋天,拍摄才完成。在此期间,每一组都遇到了不小的困难。
团队在拍摄亚洲象时,决定跟随象群一起行走拍摄,这样才能积累出一个完成的故事。只不过,大象是危险的。“在当地,大象已经踩死过七八个人了,而且大象跑起来,我们绝对是跟不上的。如果单纯拍它们行走是没有故事的,只能贴近它们,才能发现故事。”曾海若笑道。
好在开拍几天后,他们拍摄到了一场“重头戏”——离群独居的爸爸“老大”回来了。
象群,是母系社会。尽管公象很多,却不能当首领,而这群亚洲象的首领是当地人命名为“武则天”的母象。一天,“武则天”带着小象们在甘蔗地里吃食物,早已脱离象群的“老大”突然回归。但是令人疑惑的是,“老大”并没有发情,对于出走的公象来说,不发情则不会回到族群,这是一个反常现象。“无人机和摄影机都拍到了这一场面,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决定性的段落,所以我们觉得既然不符合动物逻辑,就不能对它们的行为进行预判,于是它们走到哪里,我们就跟拍到哪里。”
持续跟拍之后,分集导演沈世平发现“老大”回归是想把仍在象群的“老四”带离象群。因为“老四”已经成年,发过情却没有离开象群,也没有去开拓新的领地和寻找新的族群,这又是一个反常现象。“其实公象之间一般没有这种事,没有一头公象带着另一头公象一起生活。正常的话,‘老四’成熟了就应该去找属于自己的地盘。‘老大’也应该单独离开,但它们现在却是一块走,而且‘老四’始终开小差完全不像一头已经成年的公象。所以根据当地人和熟知这群亚洲象的护林员赵平推断,‘老大’是想找地方带象群离开,但是它走不了。它们最远已经走到了澜沧江那边,但澜沧江因为有水库,水位上涨之后,它们已经过不去了。”曾海若解释道。
当曾海若把种种推断写好之后,找到中国最权威的大象研究专家审阅时,得到的答案是肯定的。
一路跟踪拍摄,导致后期制作时有了难点,曾海若面对海量的素材十分纠结,只能忍痛割爱。“一开始剪的时候,片子时长是两个小时,结构比较松散。我想必须要再简练,把这群亚洲象的关系描述清楚,所以要用当地人起的名字,还有具有代表性的象让观众识别清楚。最后,我们重新调整结构后,删掉了非常多的内容,主要是删掉了拍摄的其他大象。”
这集的名字叫做《寻找故土》。曾海若说,没有用“回到故土”是因为它们也不知道最初的故土是什么样子,根本回不到真正的“故土”,因此大象的行走本身是一个退却的历史,它们曾行走在整个世界,但现在一步步被缩小,局限在某一片区域中。
蹲守
与白海豚沟通无效,团队几乎放弃拍摄
如果说团队拍摄出走的亚洲象捕捉到了完整的故事线,那么,他们拍摄白海豚则是毫无头绪,束手无策。
在第一次出海调研白海豚时,曾海若便在蓝色的海洋中看到了“粉红色的精灵”,他的描述是,“真的像精灵一般从海上跃上来,会产生一种无比的发自内心的被它打动的感觉”。然而,这只是一个浪漫的开始,等到真正拍摄时,浪漫的想象则被打破,演变成了一段无尽的等待。
曾海若最初设想的故事脉络是拍摄一条白海豚宝宝成长的故事,它从小变大,肤色由深变浅,从学会捕鱼到离开族群的过程。但是在海上跟拍的主要问题是无法识别拍摄主角,白海豚“不隔夜”,拍完第二天根本找不到前一天的主角。“我们只能拍到它游来游去,但却认不出它。我们还一直改造拍摄设备,因为上船的设备一定要经过改造才能用好,还需要租借摇臂和陀螺仪,甚至还在办公室改过潜水机、焊接杆等等,但还是很难有收获。”
不仅如此,“白海豚”分集导演杨翌舒本是一位潜水爱好者,曾在国外潜水时见过海豚和鲸鱼,可白海豚生活的海域能见度很低,几次潜水都一无所获。2019年开拍大概一年之后,她曾建议曾海若考虑是否继续拍下去,最后他们决定采取“蹲守”方式。
果不其然,她“蹲守”到了一只白海豚在海边搁浅、村民成功挽救了白海豚的故事,曾海若认为她“最终站在泥潭里完成了全片最重要的拍摄”。“救助搁浅白海豚的成功例子并不多,这是我们独家拍摄到的画面,当地媒体第二天赶到渔村时早就没有任何画面了。这个事情就是蹲来的、等来的。”
曾海若介绍道,江门中华白海豚保护区的巡护员冯抗抗,一直致力于中华白海豚的救助,但他此前的救助均以失败而告终。白海豚被渔民称为“偷鱼贼”,它们有时会跟随捕鱼船只,随时吃掉漏网之鱼,但危险的是当它们靠近船只,就有可能会被渔网勒住,甚至会被螺旋桨割伤身体导致搁浅,无法回到海里。
还有一种情况是白海豚到内河之后,皮肤会很快出现霉斑,接着就会因溃烂而死亡。在村子中,他们还拍摄到了闯入内河的白海豚,无论村民想尽各种办法都无法驱赶它回到海洋中,“正常来说,白海豚应该为了保命回到海洋才行,但是它让我们感受到的是它并不想回海洋。”曾海若说。
拍摄白海豚的过程中,更多的是一种沟通的无效。不论是渔民还是拍摄团队,甚至是研究学者,人们都无法正确感知白海豚的信息,因此很难帮助它。与亚洲象的成熟研究不同,白海豚有着太多的未知信息等待人们去发现。
觉悟
若抛开人类而去讲述“旗舰动物”,则无从谈起
等待,是纪录片拍摄中的常态。在拍摄东北虎时,以拍摄团队掌握的技术,无法完成野外的蹲守拍摄,最后只能大量依靠红外触发相机捕捉到内容。但是在查看积累了两年的相机素材后,曾海若发现,东北虎的内容还是难以完成连贯故事。
所以,“东北虎”一集是最后才完成制作的,直到送播之前还在修改。“最后,我们有幸得到国内东北虎研究权威专家冯利民的认可,他将十几年的研究成果交给我们,那里有全世界跟踪时间最长的一只东北虎雌虎的全部影像,因此冯老师也成为我们第四集的特邀导演。”
同样,在拍摄野牦牛期间,等待也是家常便饭。在这三年的拍摄中,让曾海若印象最深刻的事情就是野牦牛“昆仑”的出现。
“因为各地野牦牛的情况差异很大,单一故事的拍摄会陷入困境,我们决定用一种图景式的结构来讲野牦牛,西藏的牧民把牦牛看得很珍贵,所以拍摄会遇到无法预判的阻力。我们等待了二十多天,有些拍不下去了。此前还因为藏区环境、人物等各种原因劝退了一个又一个分集导演。就在准备放弃的时候,我们就想再拍最后一天,于是,野牦牛‘昆仑’来了。”曾海若回忆道,他清楚记得自己看到“昆仑”的感觉,“我们感受到了不远处,徘徊着一股力量。别的牦牛会远远的就躲着我们,但是‘昆仑’会离得比较近,这种意外的美妙让我有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我们就继续拍摄,它的出现基本上给所有人打了一针鸡血。之后,我们还拍了‘断角’和‘小野牦牛’以及‘面具’的故事。”
纵观四集的内容,《众神之地》并没有单单讲述动物,而是常常出现人类与这些“旗舰动物”的往来互动的故事。比如,野牦牛在寒冷的冬天躲避狼群围猎,却落下了刚出生的小牛,然后保护站的工作人员救助了它。逐渐成长之后,它还与工作人员一起晨练跑步,乖乖等待它的早餐牛奶,常与工作人员打打闹闹。又或是那群亚洲象中的“老三”曾因和“老大”决斗失败而情绪失控,被送去了救助中心,护林员赵平时常会带着香蕉去看望被关起来的“老三”,只是不知“老三”是否还记得他……观众同样被这样的剧情所感动,弹幕里满是感慨:“这是众神之刀,又虐我,看哭了!”“被一头牛帅到了。”“希望我们可以好好保护它们……”
谈及这一设定,曾海若认为尽管《众神之地》的拍摄主体是动物,但更多讲的是人与动物、人与自然的关系。“我们没有打算拍一个纯动物片,其实动物是人跟自然之间的一个桥梁。人生活在自然中,却没有办法和自然产生什么交互。所以,自然是一个看起来很宏大的概念。我们只有把它具体到一个动物的时候,它就可以变成故事。比如,我们没办法和一座山直接产生故事,但是可以和山中的老虎有关联。”
“旗舰动物”代表着它们已然站在了金字塔的顶端,但当它们站得越高,其实说明它们是更脆弱的物种。曾海若进一步解释道:“如果生态金字塔底端发生问题,那么被波及的就是这些‘旗舰动物’。《众神之地》中的四种动物在当下都多多少少面临着一种生存的困境,这很大程度上都与人类的行为有关。不过,如果我们仅仅介绍它们的历史、生活和习性,我会觉得不满足。因为它们早已被人类的行为深深地影响,并作出了极大的改变。若抛开人类去讲述它们,则无从谈起。”
文/本报记者 韩世容